【二○四八】Chapter.11 民与皇

民与皇

 

 

“——所以橘哥啊,我说橘哥。”青年笑了,他正站在礼堂前面的最左边的角落里,头上反戴着一顶鸭舌帽,在他的身边是一个金色头发的青年,戴着压得低低的军帽,正眼神飘忽地打量整个场内,“难得只有我们俩出任务,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今天中午的菜单是什么?”李燏回问,一副问这个问题再正常不过的样子,“还有那个字念燏,和即将我要把你送去的地狱的狱同音。”

 

“你能不能别讲这么可怕的话?”柳源畅一点都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反而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勾住了李燏的脖子,比划了一下台子对他说,“你看,我们来做这个护卫工作,得以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女皇——”

 

李燏抬头看向台上,他们的女皇正好走了出来,她身着一身蓝色的晚礼服裙,在所有的聚光灯下微微垂着眼睛,李燏顿时感觉这个气场是他见过的,那周身缠绕着的感觉准确来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质感。他看向底下乌乌嚷嚷地坐着的大学生,嘈杂的声音和没有营养的讨论充斥着他的双耳。他这才意识到他对女皇周围的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你看女皇。”柳源畅这次没有在笑,而这非常罕见,因为柳源畅一直是个爱笑而乐观的人,哪怕在这种狗屎一样的时代里。李燏知道对方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黑发的青年对李燏低声地说道,“如果从这个距离看……”

 

“……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孩。”

 

李燏接话道。

 

「诸位。」

 

女皇开口了,柳源畅甚至能听出来她的声音里强压下去的稚嫩,台下的大学生们霎时全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倾听着这个女孩的声音。

 

「感谢诸君莅临,为了我们崭新而即将繁荣的第二帝国献上祝福的颂歌,两年前的今日,我们与腐朽的第一帝国道别,彻底割断了我们与它的联系,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讲话有点官腔。”柳源畅评价,手搭在李燏的肩上评价道,“你说是不是莫晔那个狗逼逼她背的?这行为可一点都不绅士啊,女孩儿们就应当说自己想说的,然后当男人逼迫她们的时候一皮包抽在他们的狗头上,穿着自己喜欢的裙子或者裤子满大街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无论是去海滩上大喊三声还是裸奔都没人能阻止她们,但是看看她不得不穿着这光鲜亮丽的裙子站在那说一股官腔的样子,C'est triste.”(*:法语,真悲惨。)

 

“这是什么?”李燏回头看了看刚刚吐出来一串外星语的柳源畅,把嘴里叼着的棒棒糖拿出来,“Lenguas latinas?”(*西班牙语:拉丁语。)

 

“卧槽?”柳源畅立刻凑了上去,一脸惊喜地看着李燏,好像对方刚刚才给了他一个大礼包,“你会说西班牙语?什么时候学的?¿Por qué no me lo dijiste?”(*西班牙语:为什么不告诉我?)

 

“No me has preguntado.”(*西班牙语:你也没有问我。)李燏耸了耸肩,不再看台上的女皇,而是随意地扫视着底下坐着的大学生们,“别回答刚刚的问题了,专心一点,女皇真发生什么事责任就是我们俩的,我还想看到小昳和小侗讨媳妇呢,可不能死在这。”

 

“别说那种竖旗子的话好吗Chéri?”(*法语:亲爱的)柳源畅看了李燏一会儿,最终还是长吐一口气像卸下什么担子一样勾住了他的脖子,“我们还是专心听演讲吧,然后我们去吃午饭,午饭的菜单我记不清了——但你不是吃什么都觉得好吃吗?”

 

「……但自从此时此刻,我站在这里,才能感觉到您们生机勃勃的生命,您们与我是那么近那么近,好像我本身就是这之中的一员。」

 

女皇说。

 

 

 

 

 

 

 

 

莫晔把已然枯萎的花瓣全部从台阶上扫走,放下了一束崭新的花束,那是一束白玫瑰,并不像是顺路买的,花瓣上还挂着清晨的露水。

 

在新年第一天来公共墓园的人几乎没有,他在公墓的门口和看守墓园的老人打了招呼,对方没有认出他是他们第二帝国的元帅,只挥了挥手就把他放了进去。当他走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寥寥数人,很快这偌大的墓园中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但因为女皇的演讲基本是通过喇叭在全国放送的——就连这种比较僻静的地方也因为四周的喇叭而传来了相当清晰的声音,莫晔甚至能隔着那个并不清晰的传送听到学生的嘈杂议论声,所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孤独。

 

「有的人也许见过我,隔着屏幕,在电视中,在电脑上,在手机中,就像我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什么似的;也有的人也许并没有见过我,因为我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事实是大家将我的照片投到各种各样的地方,所有人尊称我为女皇,因为我不是大家随处在图书馆中或是咖啡馆中会捕捉到的一抹残影,大家谈论着我是怎样的人,我的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我如何起床,我如何处理事情,我又如何沉眠,因为我头戴这一顶王冠。」

 

“我会对你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莫晔说,他对着那块墓碑。那块墓碑上是空的,没有写明死者的身份,也没有写明他的生平。那只是一块无名碑,和周围的每一块墓碑没有任何不同,但它非常干净,像是经常被擦拭才会存在的。

 

「可能您们会好奇,我究竟花了多大的努力,或者到底是哪位贵族的孩子,才能头顶这个属于女皇的银冠。它仿佛象征着一切,权力、金钱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像我们曾远远眺望的那位前代女皇,她坐在我们看不见的宝座上,在最高的那个云端低下头俯视我们。」

 

“虽然你并不在里面。”莫晔继续说了下去,虽然还在下雪,但他没有打伞,他知道过不了多久煤油、废气和其他的所有东西会摧毁这白色的世界,然后过不了多久雪又会重新为它涂上虚假的伪装,“我一直无法理解你,就像你从来没有理解过我。你总说这一切都不会成功,因为我是错误的。但我现在站在这里,一步步地往你所不敢走到的那个未来前进。”他点了点自己胸前的军章,“你知道这象征着什么吗?象征着一切,权力、金钱和至高无上的地位。它们都是我如果想要到那个对你而言遥不可及可又存在在你心底的那个世界的通行证。”

 

“但是我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莫晔长吐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将他的视线与墓碑隔开了一瞬间,他稍微偏了下头,然后很快就把视线转了回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无名碑,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不该那么固执的。但我很遗憾,我也无法理解你,像你这样的——”

 

「但我要对您们开诚布公地坦诚一切的事实。我并没有您们想的那样是一位高雅的贵族,我流的血与您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皇冠只是一件珠宝,如同您们每一位会佩戴的项链、手镯或闪闪发亮的一切。唯一的不同是,它确实代表了什么,但绝不是权力金钱或者是地位中的任何一个,它代表的是信任。只有您们相信我,它才会被我荣幸地捧在掌心。」

 

“——人。”莫晔微微欠身,像微微鞠了一躬。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将身子抬起来,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谁。来这里扫墓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要见现在站在他身后的这个人。

 

莫晔转过身去,看到阳锐锋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右臂中抱着一捧花束,左手举着一把伞面是透明的雨伞,伞面上已经积了薄雪。莫晔光看就觉得这身穿着有点过于单薄,特别这身薄翼一般的衣服还是穿在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身上的时候。

 

“尹邢呢?”莫晔皱眉,阳锐锋大概确实是来见他的,但是问题是他想见的人并不是这个瞎了一只眼睛而且长得像个僵尸的化学家。

 

「我在成为这个“我”之前,也如同大家一般——甚至还不如在座的各位。我曾经是一位医学院的小小学生,每日背着沉重的书和大家一样在校园里穿行,回到寝室时便歇了下来,好像课业不值得担心一般进行独自的娱乐。我的家境并没有那么好,当回到家后,我会举起一个竹筐,那里面积压了很多家里的换洗衣物,我将穿过狭窄的小巷,走到河边在石上敲打衣物,期待它们在风里晒过之后能孵化出太阳。」

 

“忙。”阳锐锋言简意赅地说,他不是从属于军队的军医,而只是一个国家第一研究院的科学家,所以对莫晔没有那么多繁琐的军队内规章礼节,“所以他希望我来见元帅,并将您的指令原封不动地传达回去。”

 

“……同时你还可以来这里看望某个人。”莫晔推测到,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墓园,里面有谁他根本无从得知,他对这个叫作阳锐锋的家伙也只是知道的程度而已,所以根本无从得知对方来看望的是谁。

 

“……同时我还可以来这里看望某个人。”阳锐锋赞同道,“那么元帅,在我去看望某个人之前,请把您要下达的命令下放下来吧。”

 

「——我以为我的生活并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我会这样一直保持着平淡无奇的样子,在第一帝国的繁重税役之下度过我的每一天。」

 

 

 

 

 

 

 

 

「——但有一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钟溟寒咳了两声,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浑浊的声响,像一台坏掉的鼓风机在里面苟延残喘。他再次用手捂住嘴咳了几下,感觉喉结都要被吐出来的痛感瞬间掐住了他的脖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上面有斑斑血迹。紫瞳男人耸了耸肩,冲学校报刊亭里坐着看班的女孩子抛了个媚眼,随手从摆着的小盒子里拿走了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来把血迹擦干净了。

 

因为某些原因,他对于寒冷并不是非常擅长,就像他不擅于面对水或黑暗一样,哪怕他可以表现得像一切毫无问题。可他并没有一件足以让他能在冬天里保持温暖的外套,他拥有的最接近的就是身上套着的这件开衫连帽卫衣,雪呛在鼻腔和喉管里让他有点不太好受,他又咳了几下,血沫溅到了他的衣服上,他伸出手抹了抹那斑点一般地血迹,戴上了兜帽。

  

他把手插进了口袋里等待公交,公交站的喇叭正在一刻不停地播放着女皇的演讲。如果可以的话钟溟寒觉得自己是很有必要去看一眼的,因为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正赶上国诞的演讲,学校的大厅一定挤满了人,而有人的地方就存在信息和情报是不变的真理。但他现在远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了命令的目标性生活让他觉得肩上沉重的负担轻了不少——当上级没有确切的命令的时候,他总是不知所措。至少现在他非常明确自己应该干什么。

 

「我有时会去幻想没有战争的我们的人生,我想大家也肯定在自己人生中的某个阶段曾经幻想过这一点:如果这个时代不是这样的,我们会成为什么样?我们是否会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那些因为战争和纷争而惨遭迫害的孩子们是不是会成长为健康而善良的人?他们是否不必在这种环境下抑制真正的自己,而成为他们任何可能成为的模样?」

 

三分钟后公车来了,公车里也传来了微弱的女皇的演讲的声音,它像是一封圣旨一样传遍了国家的每个角落。他拍落了自己肩上落的雪,踏上了公车的台阶——

 

“——钟溟寒?”

 

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他的大脑内像数据库一样储存了无数人的声音和身份,他可以用那完美无缺的判别系统断定任何一个人所需要的东西和遇到什么事物会怎么做。可是只有这个人的声音能让他有额外的感受,除却那些必须遵守的命令和亟待满足的需求,这个声音会让他觉得……对方在喊的是他,是这个自己,而不是任何听从命令的,或是有用的工具。

 

“……秦同学。”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然后对对方身边的张黎明敬了个礼,“……长官。”

 

「……确实,也许我们不会遇见现在遇见的人们,但是是否我们现在认识的,正在遭受难以想象的凄惨生活的他们,在这种没有战争的情况下,是会过上美好的生活的?惨遭病痛折磨的,因为第一帝国的压迫或是战争而无法得到医疗的人,如果没有这些,是否能够得救?是否拥有自己喜欢的事物的人,不用舍弃它们来做一个刻意坚强的人?」

 

“在有学生的地方别这么叫我。”张黎明推推墨镜,然后推搡了一把秦步之的肩膀,“我去车厢后面待着,前面让我有点儿不舒服,你们聊,别管我,到站叫我。”

 

“遵命。”钟溟寒立刻像完美机械一样笑着回答道,然后一改刚刚那种模式化的下属表现,就像个真正的同学一样搭上了话——哪怕他依旧如他自己一样,不会对上级的任何话或任何指令产生任何疑问和质疑,“那张同学可要小心点,万一一个急刹车就要与地板亲密接吻了,那可不太美观。”

 

这个狗逼。秦步之在心里恨不得把张黎明骂个狗血淋头,自从对方认定了他对钟溟寒有难以启齿的疯狂迷恋之后就一直在多管闲事,现在居然还莫名其妙地想要创造出一个什么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所谓二人空间。他真希望整个军队所有景仰张黎明的威严的人都知道这个人的八婆本性,从此对这家伙指指点点。

 

——话说回来,秦步之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钟溟寒。钟溟寒一直神出鬼没不说,这个人其实已经整整两周没出现在学校附近了,更别说学校里。他不回寝室也学校那边给出的解释是家里出了点事情所以他请了长期假,但秦步之知道那肯定是唯一知道他们的潜入任务的校长为钟溟寒打的掩护。这么一来那钟溟寒确实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的事情是肯定的了,令秦步之好奇的是那个任务究竟会是什么。

 

「是的,战争被发起了。」

 

钟溟寒这么长时间不在学校,那么任务内容和学校的肯定没有关系——不过这也是有迹可循的,学校的任务似乎被放在了张黎明和他的身上,但如果只是单纯的单独任务,钟溟寒绝不可能半路翘掉任务跑到学校来,他的本性是服从命令,这一点秦步之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钟溟寒都不可能背叛他的任务。还有什么线索,思考。秦步之对自己说,把所有可能的细节所可能代表的事情都结合在一起,真相就会自己浮现出来。

 

“好巧啊,秦同学。”倒是钟溟寒先从善如流地开了口,“新年第一天,您和张同学就要结伴出去呀,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们关系有那么好,所以你们要去哪里玩?”

 

“少来这套。”秦步之冷哼一声,被钟溟寒套情报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如果他再记吃不记打他就是猪,他试图从对方的话语里把“他可能在吃醋”这种可能性完全抹消,因为他早就对自己发誓绝对不去揣摩钟溟寒的任何话语,那都是无情的矫饰。所以他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问对方什么关于他去哪了在做什么也绝对得不出答案,不如说点有实际性的事,“还有……你穿得是不是太少了?如果你觉得冷的话,我可以借外套给你。”

 

钟溟寒愣住了,但是嘴角的那抹笑容并没有消失,他微微带着笑意微怔地抬头考究地看着他,好像秦步之是什么神奇新物种似的,这次的注视和平常那种调侃式的不一样,秦步之想,平常钟溟寒看他的眼神只让他觉得这个人在把自己当做什么玩具——大概,但这次绝对是不同的,他仿佛看到了对方的双眼里冰雪消融,但晃过神来他又觉得那是他的错觉。

 

「我还是会想起战争,想起那时我们所经历的。当时我只是一个学生,但我依旧被拉入了医疗班。我去最前线治疗所有被抬下战场的士兵,我看到他们的眼睛,我就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救他们。他们上战场时,我们只看到他们扣动扳机射出的子弹,看到顺着刀锋的痕迹飞出的血迹,我们看到钢盔与爆破,看到飞扬的尘土和行进的战车。但我看到的不是那些,我看到的是他们藏在内口袋里的书信,看到军服的口袋中没来得及拿出的原子笔,我看到他们脸上的青春痘和脚上穿的卡通图案的袜子,我看到他们悄悄藏起来的笛子和游戏机,军营和战场还记得那些声音。他们每个人是那么地与众不同,却又和每个其他人那么相似,他们缠着绷带的时候会偷偷塞给他们最喜欢的护士一颗方糖,告诉她那是他们从什么地方悄悄藏起来的。」

 

“不用了,秦同学。”钟溟寒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伸出冰凉的手坏心眼地揉了揉秦步之的后颈,秦步之被冷得一个哆嗦,但是却没有避开,他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去拨开钟溟寒眼前有点被雪打湿的头发,但他手伸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于是又触电一般地把手给收了回来。钟溟寒低头看了眼他收回去的手,弯了下嘴角,然后立刻将自己的手从秦步之的后颈上挪开了,他看起来有点遗憾地轻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到了门口从刚刚开启的公交车门一跃而下,秦步之看到对方转过身来对他抛了个飞吻,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就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雪里。

 

这一站是某个企业的公司,秦步之知道这个企业的老总是谁。这不是一个难题,刚开始想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能推理出对方大概正在进行什么任务的头脑了,有时做个愚蠢的人其实挺不错的,至少你不会放一个人走进那雪墙背后的危险中,还不得不忍耐心里正刻骨铭心的痛感。

 

哪怕他不知道那从何而来。

 

「那时我才知道,爱不是一支胜利的进行曲,而是一首破碎而冰冷的颂歌。」

 

 

 

 

 

 

 

 

「我们花了难以计数的时间,和难以计数的生命换来了这个第二帝国。我知道,对于大家来说,生活还很萧条,也许生命里还有很多不得不全力争取的东西——失业、贫穷、饥饿,它们摧残我们的心智和身体,让我们对自己产生怀疑:我们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我们真的有比第一帝国的时候过得更好吗?」

 

漆雕寒英放下筷子的时候,漆雕明泯正举起筷子。

 

漆雕明泯看了眼他的远方堂哥,放下了筷子,同时漆雕寒英又举起了筷子。

 

他们俩对视一下,漆雕明泯甚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对于他们俩之间不协调的绝望。老爷子正皱着眉头看着电视,而他的母亲——漆雕家的大太太只是低着头慢慢地和他们一起吃饭,并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他的哥哥漆雕继荣好像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交流,可是他既瞧不起漆雕明泯又瞧不起漆雕寒英,用漆雕寒英的话说:傲慢自大的资本官僚主义混球只是用鼻孔看了他们一样,连在意他们的意思都没有。

 

“……我去趟卫生间。”漆雕寒英说,他们的家主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漆雕明泯很想也和他一起去,但实在是害怕老爷子起疑,他已经开始被家里怀疑了,连他这样的都被彻查了一番,他的这个行事作风狠辣果决迅捷如风的堂哥不可能还没被找麻烦。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漆雕家二儿子如坐针毡地看了眼电视,那里正在播放女皇的演讲,他知道看这个毫无疑问他的爷爷心情不会好,但也没有办法,对方执意要看女皇“如何蛊惑她的蠢材人民”,他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而敢于说不的漆雕寒英则压根不关心女皇说什么鬼话。

 

「不,我亲爱的人民们,你们应当明白的。这全然不同,我们迈出了我们的第一步,摆脱了上一代女皇给予我们的繁重压迫和逃不掉的税役,我们虽然还在黑暗中,但是那管道的尽头已经出现光了,这是属于我们的崭新时代。」

 

“漆雕明泯。”听完女皇的这句话他们的家主哐一声把筷子砸在了碗上,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视了他一眼,漆雕明泯立刻把筷子放下了,略微低头地等待家主对他说话。漆雕明泯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哥哥都因为他成为了这次吃饭的牺牲品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他咬紧了下唇,“彻查已经结束了。”

 

“是。”他恭敬地说,他突然开始非常想念夏无双,夏无双虽然是个花天酒地喜怒无常的富二代,但至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相当放松,他可以因为心情不好就给夏无双一拳,然后夏无双根本不会问理由,也一拳打回来,待他们扭打完两个人都脱力地躺在地上的时候,他们会一起放声大笑。如果这次彻查的结果是沉痛的终局,这样的生活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结果是你没有背叛家族。”家主言简意赅地说,他再次拿起了筷子,“但你被传出了这种话,我们必须更强地监管你,大时刻就要到了,请你不要给家族添无用的麻烦。”

 

“嘁。”这时候漆雕寒英回来了,漆雕明泯看着他勾着嘴角不屑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在这里装得和什么了不起的人似的,老不死的,你除了跟家里人瞎他妈逞能张牙舞爪你还会干什么?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把这个狗屎一样的家全部他妈毁掉?”

 

「旧时代的我们总是被迫做出很多我们不想做出的行为,因为国家与社会逼迫我们,只给我们两个永远无法兼容的选择,如果必须选择一个,总也会失去另一个重要的东西。也许我们为了某个人牺牲了自己的自由,让我们被名为契约的枷锁奴役,永远不得自由——但是现在不会了,因为这是个新的国家,我们希冀再不让任何一个公民再遭遇到如此的迫害。」

 

事实证明他的堂哥的无礼再次换来了一次暴力。漆雕明泯看着他们家主的权杖挥过一道弧线沉重地撞到了漆雕寒英的头上,但漆雕寒英仅仅是因为这个作用力被打得头偏过去了一些,他站在原地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然后这位向来阴狠的男人往自己的掌心吐了一口血,漆雕明泯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因为击中侧脸而导致的口腔内壁出血,但等漆雕寒英抬起头来,漆雕明泯却发现那并不是击中了侧脸,他的堂哥黑色的发丝下流下了血迹,一直顺着鼻翼流到了下巴上,在西装上留下深棕色的印迹。

 

“记住你的身份,杂种。”

 

老人冷笑一声,开口说话了。

 

“你别真以为自己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地位,你只不过是个丢脸地跑出去又丢脸地跑回来的孬种而已,别忘了你还有把柄握在我的手里,永远别忘记你当时一瘸一拐丢人地跪在家门口跪了五天是为了什么——当然,如果你不介意了,我当然也不会觉得收回当时施舍你的东西有什么。”

 

说罢老人拂袖而去,他的母亲和哥哥也随着家里权力的中心离开了这个房间,漆雕明泯最后看了他的远方堂哥一眼,终究还是别过了头,往门口走去。

 

只留下女皇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可就算如此,还是不停地有旧社会的幽灵试图复兴那残酷的帝国,他们潜伏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之下,试图在黑暗时夺去我们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的一切,我们牺牲了无数人换来的自由,他们还想再次夺走。对于他们来说,统治和权力才是至高无上的所有,对我们进行再奴役才是他们的目的,而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从我们手上再次夺走如此珍贵的东西,自由上沾着鲜血与美好的期望,它才是我们的未来。」

 

「而不是锋利的黑暗爪牙。」

  

  

  

  

  

 

 

 

“……你怎么看?”张黎明说,现在演讲已经接近尾声,女皇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发自肺腑,但是除了她自己之外大概并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不关心这个内容。”秦步之皱着眉头摩挲了两下自己的下巴,“但是我觉得这是一场连续的事情……”

 

“……漆雕家选择这个时间大概可以说是正中莫晔的下怀。”张黎明接话道,“正好可以利用国诞演讲来煽动人们的情绪,而其中最容易上头的就是……”

 

“……年轻人。”秦步之说,他握紧了公交车上的手柄,这辆车的终点站在第一学府的其他学区附近,他们的任务虽然已经下达下来,但是现在尚且不是直接对其进行动作的时候,钟溟寒既然是在做漆雕家的内部工作的话,他们的工作就需要更多的谨慎而慎重的外部侵入。首先探清自己要做的任务,然后进行规划会比较容易,“他们是故意的,这是一次不允许我们失败的,因为他们铺了一条路,而那条路只通往一个结局,如果我们在其中有任何做不好的地方就会立刻Game Over了。”

 

“姓生的王八蛋还挺厉害的。”张黎明觉得有点好笑地笑了一声,“这样就算他并没有真正地怀疑我们,经过这个事情根本不用试探也相当轻易地能探出真相——姓秦的,我是为了我的目的谁都可以牺牲的人,但是你呢?你看看你那样子吧,你的手机上甚至还挂着一只仓鼠挂件,你又能做到哪一步?”

 

秦步之低头看着他手机上挂的仓鼠挂件,那是前一段时间钟溟寒那家伙刚刚塞进他的抽屉里的。他本着降低他人的怀疑的自我欺骗之心将它拴在了手机上,现在那只仓鼠正抱着它怀里那个毛茸茸的坚果无辜地看着他。

 

他霎时间想起了钟溟寒没入雪夜的背影。

 

“张黎明,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秦步之握住手机,转过头去看向张黎明,张黎明好整以暇地抬起眉毛,做了个请的手势以示秦步之接着说下去,“——只要我想,无论多不可能的结果我都能做到。”

 

 

 

 

 

 

 

 

 

 

“你觉得她说的有几句是真的?”李燏问,他警惕地看着下面的人,试图在这之中找到想要戕害女皇的人的一丝蛛丝马迹,但他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可疑的人,这让他觉得有点奇怪,柳源畅叹了一口气,把手搭在李燏的肩膀上。

 

“别找了,没事的。”柳源畅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认识钟溟寒吗?”

 

“啊……”李燏状似思考地放空了一阵,然后回头看向了柳源畅,“那个会吹西湖春晓的……?”

 

“什、什么?”柳源畅有点迷茫地看着李燏,李燏说话越来越脱线了,最近连他有的时候都有点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本身李燏的思维就足够电波了,柳源畅还勉强算是能跟上他的逻辑,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没懂对方在说什么,“西湖春晓是什么?”

 

“一首笛子曲。”李燏说,他比划了一下吹笛子的动作,“你说的那个是不是会吹横笛?”

 

“我不知道啦!我和他又不熟。”柳源畅拍了拍李燏的背,笑了两声,“无论如何,是那个跟我们一起出这个隐秘任务的海军那边的那个中校,有印象吗?他今早找到了我。”

 

“他找你做什么?”李燏立刻皱起了眉头,看来对于钟溟寒这个人的印象并不能称得上好,“他很危险,你离他远一点。”

 

“我知道他很危险,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他在战场上砍人和他妈切菜似的样子。”柳源畅摊了摊手,“但是我想说的重点不是这个,今早他找上我,和我随便聊了两句,直接他妈的和聊昨晚吃了什么一样随便说出了一大单想要刺杀女皇的计划,我不知道他的情报渠道是哪里来的——但是我们顺着他的线索去抓人,确实和他说的相符。”

 

“……”李燏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柳源畅,现在女皇已经在结尾了,说什么话已经近乎没有大学生在听,他们都因为女皇之前的那些发言而群情激昂,恨不得现在就为他们所谓的自由祖国献上自己热血的一切,但李燏知道,他们以为自己在为国家做出奉献,其实也只是在重蹈女皇所说的那些残忍的血腥故事中的覆辙,女皇说的一切确实是事实,总有人在阴暗的楼梯下的窄小房间里必须忍受寒冷与饥饿,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过这个冬天。他们明白这些事,女皇与国家也明白这些事,可是他们依旧还什么都没有做。但这些却反而让学生们距离爱与真理越来越远。

 

“干什么?”柳源畅笑眯眯地看了眼李燏,对方现在的眼神看起来就像要吃了他一样,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他更乐意明知故问。

 

“¿Por qué no me lo dijiste?”李燏问,他的眼神看起来想把柳源畅给吃了,柳源畅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他知道李燏在害怕什么,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畏惧对方。

 

“No me has preguntado.”柳源畅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伸手指向了女皇所在的台上,“好啦,现在要结束了,我们都知道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所以我们来一起说——”

 

「愿扎米亚金第二帝国繁荣而昌盛。」

 

“愿扎米亚金第二帝国繁荣而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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