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Chapter.13 炎与谎

炎与谎

 

有一段一直被和谐,加了图片。

 

“——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善意都可以从一而终。”

  

二十年前。

 

“漆雕寒英!!朗读一下刚刚我们说的那段课文!!”鹿王彦看着他们的语文老师暴喝一声,吓得他的同桌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这个相当迷糊的小学生左右张望了一下,最后尴尬地看向了他们的老师。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鹿王彦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刚刚的那段课文用红笔画了出来,然后将自己的书悄悄推给了漆雕寒英。

 

头发乱糟糟的小学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抓起他的书就读。他的声音很大,但也很响亮,在鹿王彦听来并不讨厌。

 

“好的,谢谢你。”他们的语文老师虽然好像看到了他们俩的小动作,但是宽容地没有揭穿他们,而是挥了挥手让漆雕寒英坐下了,刚刚还紧绷着的小学生此时就像如释重负一样长吐一口气,哭丧着脸滑坐了下来。

 

“呜哇……得救了……”漆雕寒英感恩戴德地把书还给了鹿王彦,“要是鹿哥没有听课我就完蛋啦!”

 

“上课呢。”鹿王彦冷哼一声,把自己的书抽了回来,但是嘴角还是勾了起来,“你再这样小心考不上好初中。”

 

“唉初中随便混混就行啦,我准备混完义务教育就去工作。”漆雕寒英掰着手指仿佛在算年龄,“奶奶年龄也很大了,我早点拿到工资也好养奶奶,最近她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很担心呀。”

 

“你准备考去哪?”鹿王彦也低下头去和漆雕寒英说悄悄话,“我和启彦还有小平都去一中。”

 

“我不知道唉,我学区在哪我就去哪吧。”漆雕寒英小声地嘀咕,“唉,要和你们分开了吗,我不想哇……”

 

鹿王彦有点卡壳,这里好像应该回一句我也是,但是他确实没想这么回答漆雕寒英,漆雕寒英在他们这个凑在一起玩的小团体里实在只能说是个边缘人物,他和夏启彦一般都是出点子的人,然后安平在中间调和——每当他们缺人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漆雕寒英,只有安平稍微在意对方是否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但对方却并不怎么太在意安平——漆雕寒英就像他的小尾巴一样,总是跟在他的身后,试图融入他所发起或参与的每一项活动之中。

 

所以他只是对漆雕寒英稍微做出了个僵硬的笑容,就把头给扭了回去。

 

六年级的最后一天,全校举办了毕业典礼,小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乌乌嚷嚷地凑在一起讨论恭喜毕业的乱七八糟的祝福词与初中的去向,鹿王彦牵着自己的父亲的手在人群中绕了一圈,但是哪里也没有见到漆雕寒英的踪影,他稍微拽了拽自己父亲的袖子,他的爸爸低头看了看他,冲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他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一种自豪感,让他完全忘记了漆雕寒英,这是他的父亲,是一位军人,他会成为保/家/卫/国的铁壁中的一部分,在国家中没有人需要恐惧,他会成为所有人骄傲仰望的对象。

 

“小彦准备以后读什么学校?”他的父亲蹲了下来与他平视,笑着问,“有想好将来要做什么吗?不过将来你准备做什么爸爸都会支持的啦,只要不去做坏人就好嘛。”

 

“军人!!”鹿王彦立刻脱口而出,“我想和爸爸一样做个军人!!这样大家就再也不会受伤啦,由我来保护所有我爱的人。”

 

鹿王彦记得他的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他站起来狠狠地揉了揉鹿王彦的头,快活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那爸爸我就期待着了哦!!”

 

——然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还记得一切,他记得那柄枪和吱呀作响的公交,他记得蒙着面的男人和陡然响起的枪声,他记得被劫作人质的整个车厢与歇斯底里的吼声,他记得摇晃的车窗和拍打着窗户的暴雨,他记得冲上去的男人,他记得血迹和尖叫声。

 

——“如果你连身边的一个人都保护不好,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保护国家?”

 

“喂?”鹿王彦被一声响指给惊醒,十四岁的漆雕寒英撑着脸坐在他旁边,看到他回神笑着挑了挑眉毛,把伸到他面前打响指的手给收了回来。鹿王彦揉了揉眼睛,白天上学晚上出门做工作的生活对于一个初二的学生来说还是有点过于辛苦了,漆雕寒英叼着一根半截的劣质烟,挪回视线后正低眼看着那根烟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摆动,火星也在黑暗里摇晃,在空气中勾勒出形状不同的红线。

 

“怎么了?”鹿王彦问,看着漆雕寒英把烟换到另一边去,伸出手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随口舔了一下大拇指,开始一张一张地数了起来,点完之后上下左右各整理了一下,递到了他面前,“……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漆雕寒英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硬是从牙缝中挤出一股烟来,“你的份啊,这样的话至少明天那什么——你再说一遍,啥来着?”

 

“报名费。”鹿王彦回答道。

 

“对,至少明天的报名费就可以顶上了吧。”漆雕寒英不以为意地说,“收保护费虽然分到的钱少,但是至少给你垫个生活费是可以的吧?你干嘛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问我有什么可以赚钱的行当,我也只知道这个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不……”鹿王彦叹了口气,单手扶住了额头,看了眼漆雕寒英,又回头叹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我可是要支撑起整个家庭的……自从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就一病不起,光靠她的体恤金根本入不敷出,虽然我爸是军人但是你也知道第一帝国的军役有多严苛,我爸是见义勇为而不是为国捐躯,家属只能拿一笔少得可怜的抚慰金,国家甚至没有补贴政策的,虽然曾经有个黑发紫眼和我差不多的少年兵一样的人给我们送来一笔钱,说是‘萧上校给你们的’,但是我家熟人里根本没个萧上校啊,那笔钱也没能用多长时间。”

 

 

“可是你靠干这些事得到的这些钱也够了吧?”漆雕寒英有些紧张地看着鹿王彦,他知道鹿王彦这个人骨子里其实倔强地不行,真决定了什么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那只有让他不去做决定,“最起码支付你基本的书本费还是可以的,得了,你们义务教育根本不用付学费这我还是知道的。”

 

“可生活不止这些啊,你当然不知道了。”鹿王彦狐疑地看了眼漆雕寒英,“水电费,日常开销,还有学校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缴费,反正你都是奶奶一起交了的吧,所以自己不是很清楚——说到你奶奶,你不是说你要至少混完义务教育的吗?怎么初中也不上了就来这里赚黑钱,你奶奶知道吗?”

 

“呃。”漆雕寒英仿佛被噎了一下,嘴巴张了张,烟掉了下去,他惋惜地看着那道火光从他们坐着的楼顶落下去,最终消失在黑暗里,他才欲言又止地抬头看向了鹿王彦,“我奶奶已经去世了。”

 

“什么?!”鹿王彦震惊地看向了漆雕寒英,他在前段时间在路上偶遇这家伙的时候完全没有看出来这种迹象,他以为这只是漆雕寒英一时兴起的行为——他没想到对方是真正为生活所迫才走到这一步的,“你,不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学毕业那时候,我不是没去毕业典礼嘛。”漆雕寒英轻描淡写地看着远方,好像他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人的事情,“我奶奶就是那天病逝的。”

 

“我都不知道。”鹿王彦吃惊地向后靠去,“你为什么不说?再怎么说我们帮助你的能力还是有的吧?!你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得了吧,和你们说什么?”漆雕寒英笑了一声,他回头看了鹿王彦一眼,然后很快又挪开了视线,“……我只是当作不知道而已,又不是真傻。”

 

鹿王彦立刻梗住了,他知道漆雕寒英是什么意思,他一直以为漆雕寒英算他们中的一员是人尽皆知的幻象,但很明显对于这之中牵扯的本人来说一切真实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对于夏启彦、他或者安平,还是对于漆雕寒英,他们中间那道不可逾越的由地位歧视产生的鸿沟都永远硬生生地横亘在那里。

 

——一直是这样的,当你的姓氏代表了一种地位或是一种等级的时候,你就没有任何方法成为一个对其他人而言完全陌生的人。漆雕寒英一直都是一个异类,他拥有足以在那时候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姓氏,但他没有足以支撑这个名字的家庭。当他的爷爷愤然与本家决裂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属于漆雕这个在第一帝国抬手翻云的家庭,可他们却不能放弃一开始的姓氏,否则他们就失去了根。

 

——而孩子们不懂那些。他们不懂复杂的灵魂和决意,不懂离开那个庞大而富有的家庭是因为什么。他们只看到拥有唯此一位家人的漆雕寒英,他们只看到打着补丁的衣服和拿塑料的透明盒子充当笔盒的孩子,他们只看到他用得一只稚嫩的手几乎拿不住的铅笔头和被擦得只剩一点的橡皮,他们只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和不修边幅的打扮,他们看到他没有任何花纹被洗得发白,用绿色的军/旅/包改装的小书包。

 

——但他们也知道他显赫的姓氏。孩子总被大人灌输仇恨,他们谈论失业,谈论因为漆雕家霸权的存在导致他们无法获得的工作,他们肆无忌惮地讨论那些因为漆雕家而使他们幼小的孩子无法得到的玩具或感恩节桌山的一只火鸡,他们谈论那些因为垄断而高价却必须的产品,他们讨论用了十几年不得不被替换掉却没有金钱去达成这个目的的洗衣机。所以孩子有样学样地继承了仇恨,他们不知道每颗灵魂都是不同的,他们继承了仇恨,所以觉得就连恶意也是会遗传的。他们距离他们真正憎恨的人太远,只能将这种疏导性的恨意传达给离他们最近的离仇恨对象。

 

但这并不是那段鸿沟的起源,鹿王彦想,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漆雕寒英的姓氏,夏启彦可能因为家庭原因并不喜欢漆雕寒英,而安平总听夏启彦的。但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和任何人搞好关系而已,所以他确实并不喜欢别人排斥漆雕寒英的方式,硬要说的话,他在小学时愿意和漆雕寒英一起玩不仅仅是因为同桌——还有因为同情。

 

但他们都认识同情。他们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鹿王彦知道,漆雕寒英也知道,而对于这个金眼的少年来说,同情停留在浅尝辄止的互相玩耍就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施舍,再将家人的死亡扯进他人不想给予更多的善意里未免过于恬不知耻。

 

“……说回刚刚的话题。”可能是觉得沉默有些尴尬,漆雕寒英有些过于刻意地清了下嗓子,“你如果嫌不够的话,你还想怎么样?你也没有时间去打别的工了啊?”他捏紧自己的手,冷汗沁了出来,他大概能猜到鹿王彦想做什么,而那绝对不是他觉得可以接受的方向。

 

“你一直一个人干这种活,是怎么支撑起自己的生活的?”鹿王彦迷茫地看着漆雕寒英,好像根本无法理解,“就算你可以勉强地付了基本的生活费,也勉强算是你没有学费需要缴纳,那么食物呢,还有很多基本的……硬要我说的话,只有往上爬……”

 

“不不不不不不不!!!!”漆雕寒英猛地从房顶上跳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宁愿他妈的节衣缩食地过日子都绝对不要往上爬任何一点吗?!我们在最底层这种收保护费的程度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黑道好吗?我们最多只能算那种不学好的坏学生——所以他们更愿意让一些孩子去做!但是你再往上爬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你知道吗?这就像是一个沼泽,你只是安安分分地躺在这里什么不做的话,你就不会陷下去,但是如果你不停地有动作,不停地挣扎,你只会越陷越深,直到你再也无法脱身,你不是想当军人吗?!那就绝对不能做这种事!!”

 

“你觉得我不行吗?”鹿王彦看着这么激动的漆雕寒英有点不知所措,“我觉得这并没有你想的那么……”

 

“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你他妈个白痴。”漆雕寒英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了回去,对鹿王彦掰着自己的手指,试图和对方讲道理,“我知道对你来说不难,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难,但是这不是什么因为简单而且你想去做所以就能去做的事情,好吗?假如我想点火烧个房子,这也不难,我只需要在地上洒满汽油,再擦根火柴丢进去就行了,任何健全的人都能做到,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为啥?”

 

“法/律。”鹿王彦说。

 

“对,因为社/会/环/境决定的法/律,这是一样的,”漆雕寒英焦急地说,非要说的话,他一点都不想要鹿王彦就这么被这个黑暗的地方所吞没,对于他而言,他选择了黑道底下的小手下去征收保护费完全不是经过选择——他不在意他自己的人生,他没有愿望,没有理想,唯一想要的只是过着原来小学的时候会过的那些,回去能扑进奶奶的怀抱,而上学的时候可以和鹿王彦说两句话得到一些有趣的回应的生活,但那些早就已经消失了,在他的生活分崩离析的时候——他唯一的亲人逝世,而他谈得上是友人的人也早在那个时候与他分道扬镳。他想竭尽全力去保全鹿王彦的梦想,因为那是鹿王彦想要的,那也是他想要的,他想要鹿王彦永远地做那个不会因为他的姓氏就疏远他,而是瞧不起任何人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孩子,憧憬着他已经过世的父亲,希望能成为一名军人,所以漆雕寒英也希望鹿王彦去成为一名军人,仿佛他成功了的时候,世界上也闪着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热爱的东西的光芒。但很不幸的只是鹿王彦来向他求助了,而他恰巧除了这些事之外什么都不会,“当你越爬越高,就说明你愿意进入那个体系中,你就必须遵守他们的规则,就像呃……入乡随俗一样?总之,你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懂地就往上爬,更何况这会成为你的前——”

 

“可我真的需要它们。”鹿王彦说,他看着漆雕寒英,揣摩着漆雕寒英和他说这些的原因,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但又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漆雕寒英一直处处都无法比上他,他试卷上的成绩几乎是对方的三倍还多,他受到女生的欢迎,也总是得到三好学生,但与他相比,漆雕寒英只是个除了姓氏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后进生。对方的眼界在他看来永远都只能停留在那个属于后进生的标准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他需要的不是那个所谓的狭窄视野。

 

 

 

 

 

 

 

——“真不像话啊。”

 

但当他被黑烟熏得睁不开眼,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灼热的温度,他记得敲在他头上的一记闷棍和昏花的视野,那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远比他自己傲慢地多。漆雕寒英也许没能在他的试卷上得到一个好成绩,也许没能获得任何同学或老师的喜爱,他也许没有高中可以上也不知道服装应当怎么搭配。可他在一年之前说的那些话就是真正的事实,这不是保持着内心的高洁或是坚定着自己的理想就可以成功的伟大远景,嫉妒与怨恨比他想象的来的更快。他仅仅是因为晋升更快就招致了这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叫你之前不听我的。”

 

他听见一声低笑,那声音在扭曲的空气中变得模糊,所以他无法准确地判断对方究竟是谁,但是那毫无疑问是令人熟悉的声音。一块潮湿的布笼上了他的口鼻,他瞬间大吸一口气,水汽顺着呼吸道浸润了进来,仿佛他又活了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移动的,更不知道不知道他是通过了哪个狭窄的地方,但他记得坠落,他在最终模糊的视野中捕捉到了一个人探出火海中的窗子,身后有什么柔软而干燥的东西托住了他,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在渺茫的意识中捕捉到了一句话。

 

“没事的。”

 

那个声音说。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漆雕寒英拔出钢筋,手一松将它丢在尸体的旁边,它敲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四周的大火已经把这根金属熏染成了红色,但他的双手掌心已经没有了知觉,他甚至现在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刚刚长时间的缠斗已经近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在这噼啪作响的火场里杀死了对方也近乎让他自己被对方烧死。说实话,如果有条件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在原地躺尸好好睡上他妈的一觉,但是这里火势熊熊,对方抱着杀死鹿王彦的决心的时候看来已经做足了准备,每一方窗口和可供逃跑的途径都已经被封了起来,他硬是撞碎玻璃把鹿王彦推出去的那扇小窗距离地面足足有十几米高,要不是他立刻从隔壁的厂商那里推了几张床垫过来估计鹿王彦已经摔死了。这是一座三层的仓库,楼梯也是木质的,还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如果里面的人侥幸绕过了火,试图从楼梯上逃跑的时候可能就会一脚踩塌彻底摔死,通往三层的楼梯在他从楼梯向下走试图找到逃跑的肇事者的时候不小心踩塌了,他完全是靠条件反射一把握住了着火的木质栏杆才得救的,不过也多亏了这次对掌心的摧残才使他得以在把准备逃逸的那个家伙给拖在火场里的时候能毫无痛觉地握住那根烧红的钢筋直接扎穿对方的心脏,但现在如果再不动起来可能就真的会被烧死在这个火场里了。他费力地从对方的尸体上撕下一块布料,将它浸泡在对方的血泊里,然后一把捂住了口鼻,那有令人难耐的血腥味,他闻着差点没直接吐出来,但是现在条件严苛,他也求不得别的东西了,他两只手的掌心表层已经废了,他们现在没有任何触觉传来,但至少这让他可以拨开在火场里滚烫的各种金属,来寻找有没有得以脱逃的出口。

 

不行。

 

他想,才刚刚站了起来就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试图在被气温烧到近乎扭曲的空气中再往前进一点。刚刚沾满了血的布料在高温中几乎没过多久就已经干涸,他把那已经近乎结块的布料摔进火里,拼命地咳了两声,火舌已经快舔上他的脚了,他不可以再待在这里,刚刚手上着火他还可以迅速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拍灭,可如果他全身着火就无计可施了,他又强撑着往前挪了一点。

 

他绝望地试图再往前挪动,但是不行,他现在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总以为逼迫自己总会有办法的,但是事实很明显与理想相悖,他根本没办法逃出这个火场。他的内心里有一点觉得不值得,他为了鹿王彦付出了他的这条命,他不再有机会探索人生的更多可能性了,但当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想起在他在厕所里被男生推翻在地上拳打脚踢后回到教室的时候,他想起他坐回自己的同桌身边。鹿王彦没有问他为什么衣服脏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流血了或者脸上鼻青脸肿的,对方甚至没有和他说话,但是他递过来一张手帕和一盒创口贴,然后鹿王彦站了起来,毫无畏惧地向那个欺凌他的男生头子走去,操起桌子上画着图案的语文书直接毫不犹豫地一下拍下去,那一声响亮而清脆,漆雕寒英瞬间感觉自己的大脑和心脏都随着那一下彻底爆裂。那个男生发出一声惨叫,捂着头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揪着鹿王彦的领子问他做什么。

 

“这就是你遮掩你空无一物的内在的东西吗?”鹿王彦当时的声音还很稚嫩,从他们这个年龄看甚至因为那故作成熟的奶声奶气的感觉甚至有点好笑,但那像一个英雄会做的,无论年龄大小,“暴力?你用暴力欺负一切你看得不爽的东西,你才是全球最无耻的混蛋。”说罢他就一把拨开被他讲得呆滞的男学生的脸,然后走了回来。这之后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漆雕寒英长吐一口气,他感觉到眼泪从他的眼眶滑了下去,然后很快被温度蒸发,刚刚的不值得在他回想起自己的英雄的所作所为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如果一个人能在你最年幼的时候为了一个根本不熟的你挺身而出,他就永远是你的英雄。但另一种不甘心浮上了心头,他救了鹿王彦一次,现在他就要死了,他没法再照看这个胡里八涂的理想主义者了,之后的路都要看他自己。

 

火舌舔上了他的裤脚,他试图往前挪蹭但是还是做不到。他认命地扑翻在了地上,任由火苗点着他右半身的裤脚,他感受到脚边的温度不断地升高,一直到完全点燃,他在浓烟与被熏出的眼泪中淡然地看着火顺着衣服不停地往里探索,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内心居然平静地如同一片死湖。

 

一开始只有认知。他想,一开始只能觉得有东西在你的腿上盘桓,那甚至感觉有点冰凉和痒,但是你甚至还没能从那种冰凉中反应过来,疼痛就袭来了,仿佛有人在一丝一丝地将他的肉与纤维还有骨骼分开,然后慢慢地享用那被吃掉的肉体——而那还只是开始,衣服接触到可燃物之后更为猖獗,他都能感觉到火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他的身上扩散开来,一根横梁从上方因为火焰坍塌,他下意识地想躲,但却在最后一刻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无法动弹。那根横梁没能砸到他的手上,只是在他的手臂的上方被另一块倾斜的着火木头架住,可那反而加快了火焰的蔓延,本来还在灼烧他的右腿的火焰本距离他的上半身还有些距离,可这突然的火焰快递上迸出的火星点燃了他的上半身的衣服,他感受到从胸口开始一直开始疯狂地往他的脖子与腰吞噬进军的猛兽,难以忍耐的疼痛一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右半身,他痛得连本来没有力气的肢体都绝望地蜷缩在了一起,他的泪水刚冒出来就被蒸发,他的喉咙因为灼烧让他不想大喊出声,但这如同无数幽灵一样如影随形的火焰和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忍耐地大喊出声,他甚至能活生生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疼痛中破碎的声音。

 

鹿王彦。

 

他想,突然有点想哭。几年前鹿王彦给他的手帕还在他的口袋里,但现在它也要跟着他一起化为灰烬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鹿王彦。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鹿王彦。好痛。好痛。好痛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我恨一切我恨人我恨火焰我恨一切让我感受到如此痛苦的一切我做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全都得——

 

他的大脑充斥着他能想到的仅有的几个词语,所有的思维在他的大脑里乱成一团,因为疼痛而冒出的眼泪在得到形体之前就完全消失,他蜷曲着自己的手指试图让自己去无视那些可怖的疼痛,可那不行,那行不通,那根本一点都没有因为他不想去感受而消失,他感觉自己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因为被欺负而不知所措的小学生,痛苦让他只想躲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大哭,谁都希望有人救救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终于倾盆而下。

 

而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他呆滞地透过被堵住的窗户的小小缝隙去看消防车的云梯,那能够拯救他的水正在不停地从里面喷洒出来,他能用模糊的视野看见火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有人正在将他搬上担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微微张了张口,但他的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在撤离火场时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看了眼火场旁边不起眼的缝隙。那里有被烧化的床垫,它们因为火焰的荼毒已经变得漆黑一片无法辨认那原来是什么东西——但漆雕寒英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上面没有尸体

 

 

 

 

 

 

 

 

“三度烧伤,你离四度烧伤和截肢就差一个小拇指的距离。”他的医生说话了,但他没怎么仔细地听,现在他的整个右半身都在火辣辣地痛,但那比起在火场里的时候只能算挠痒痒,所以他没怎么去在意它。他看到门外露出了一点白色的头发,他知道鹿王彦大概等在外面。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不知道该对对方说些什么,“你的食管、气管和声带都损坏了,照灼烧的程度肯定是没办法自己愈合的。你的气管情况比较严重,所以我们给你替换了人造气管,呼吸不顺畅的时候记得按铃,等你出院了也要来定期更换。而食管和声带的受伤状况都比气管好些,所以我们只是切除了你的部分食管和一侧声带——以及,你的右半身可能今后都不会有知觉。”他翻了一页,漆雕寒英心想,好啊,再说说看,看看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鉴于你的右半身现在几乎是没有功能的,而且您的烧伤过于严重我们给您用了脂肪注射法——这样您以后还能恢复正常的行动。顺便一提……很多被烧伤的患者都会在意这个,所以我想我还是和您说一下好了,您的头发毛囊没有出问题,今后还是会正常地生长头发。可能是因为抢救及时的原因,您的脸部烧伤也没有身上那么严重,也许之后您还可以进行植皮手术。”

 

“……”漆雕寒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气音,声音微不可闻,他绝望地动弹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结果因为挤压到了创面而让他几乎弹起来,他叹了口气,调大了自己吗/啡的开关。

 

 

“……我们没能联系上您的家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您是未成年人却没联系上您的家人。”他的医生走到了门口,“我们本着人道主义对您进行了医治……但我们还是希望您能早些把医疗费给交上,否则我们可能需要将您请出医院了。我下午还会再来一次,您还有五瓶水要挂,一瓶大概要挂两小时左右,换水的时候请记得按铃叫护士,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说罢医生走了出去,甚至还对门口的人稍微欠了欠身。但门口的那个人却好像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了,还一直站在门外。

 

漆雕寒英用左手按了下按钮,床铺的上半部分微微倾斜了起来,他慢慢往后靠到了枕头中,伸手拿起了床边一个玻璃的杯子,然后松手让它砸到了地上。玻璃杯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碎成了无数碎片。门口的人仿佛也被吓了一跳,白色头发的少年立刻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结果正好和他对上了视线。

 

……进来吧。他用气音说,稍微歪了歪脖子,他觉得对方大概能猜到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也不想和对方多废话了,他已经决定好了要对对方说的一切,对方说什么都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了。鹿王彦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一齐看着他的鞋尖在地上来回蹭了无数个来回,最终迈出了第一步。

  

多可惜啊。漆雕寒英遗憾地想,你好不容易才主动来看我一次,我却要赶你走了。

 

“……寒英。”鹿王彦对他说,这家伙给他带来了一个果篮,好样的,好像他现在有食管吃似的,他怀疑自己之后一个月都要靠葡萄糖维生了,这家伙的果篮里还有香蕉和水蜜桃,他是想看到自己被苍蝇包围吗?漆雕寒英翻了个白眼,上下扫视了一下鹿王彦,鹿王彦好像也有一些部分有烧伤,但是比起他的来说不算什么,他看起来除了愧疚之外精神还不错,漆雕寒英想,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黑眼圈,换了身新衣服。他想起那枚手帕,大概早就已经化成灰和他被烧烂的衣服一起被处理掉了,“那个,医药费的话,我——”

  

“你被开除了。”漆雕寒英有点恋恋不舍地从鹿王彦的脚底一直看到他的脖子,然后闭上了眼睛,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瞪进了他的眼睛,用气音尽可能地凶神恶煞地开口了,“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现在应该是我坐上了更高的位置。”他说。在黑/道的世界里,你杀死了比你地位更高的人,他的地位就是你的,而漆雕寒英确实是这么做的,所以他拥有制/裁他手底下的人的一切能力。

  

  

“我只是想说,我真的很对……”鹿王彦仿佛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一个救了他的人嘴里得到这种话,他有些受伤地抬起了眼睛,艰难地说道,但这也很快地就被漆雕寒英打断了。这个浑身缠满绷带的男人再次上下扫视了一下他曾经的同桌,他曾经的朋友,和他永远的英雄,再次开口:“闭/你/妈/的/嘴。”他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快滚。”

 

鹿王彦张了张口好像又想说些什么,但漆雕寒英更深地皱起了眉毛,这让本来善于言辞的白发男人立刻哑口无言,像仓皇而逃一样跑出了病房。

 

漆雕寒英看着那个被放在地上的果篮和那个被他打碎的,尚未收拾的玻璃杯。他想象碎片黏在鹿王彦的鞋底,跟着他一同奔往不知道什么样的,和黑/道无关的,崭新的未来。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伸手按下了呼叫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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