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Chapter.9 明与伏

明与伏

 

 

 

 漆雕明泯借着水抹了把头发,他用染发喷雾喷上去的米粉色因为这一波水而被抓了一部分下来,漆雕家不给染头发——漆雕寒英除外,他的这位远方堂哥因为曾经一场火灾右半身近乎全毁,但对方并没有好好养伤,甚至过度用药导致头发开始变白。为了家族颜面对方自然要定时将头发染成黑色——毕竟对方也才三十出头,根本还称不上是年老。但将黑色的头发染成别的颜色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他也没有漆雕寒英那种敢指着老家主骂老不死的最后被关在黑屋子里抽一顿的魄力,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这种方式,看起来很懦弱,但确实很安全。

 

他接了一盆水,往头上抹了把洗发水,他没有给自己要佣人,那种需要人伺候的生活并不适合他,自己一个人更为自由也更清静。他一点一点地清洗自己的发根,仔细地把每一点黑色之外的颜色清洗干净,以防那位老爷子在一点细枝末节上抓到他的把柄。但就在他揉搓头发的时候,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抬起眼去些微睨了一眼,发现是夏无双发来的微信。漆雕明泯洗了洗自己的右手,用沾满了水的手去开屏幕,发现对方只是给他发了个别的省的地图,底下还带了一套全套旅游攻略,再下面直接发来了一张有两枚机票的照片。

 

好家伙。漆雕明泯想立刻顺着手机爬到对面去给夏无双来一大嘴巴子,他在这里家主马上要见他,他不仅不知道对方为了什么破鸡掰事情还不得不急急忙忙地洗掉他染的头发的颜色,对方居然正在考虑去哪玩,丝毫没有与他的革命共同体有难同当的精神。不过这也在所难免,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夏无双了,他们之间有着没事一起玩有难各自飞的双方都再清楚不过的条约,所以他只是回了个比中指的表情,最多再外带了一句晚上再说。洗发水的泡沫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嘴里,带着苦涩又微毒的味道。

 

“我听说你与夏家的二儿子关系不错。”

 

半个小时之后,他带着刚刚吹干不久的头发坐在了他们的家主——同样也是他的祖父的对面。已经年近九十的老人眉间依旧带着令人恐惧的威严,对方稍微用茶杯盖刮了刮茶杯的边缘,把上面残留的茶叶重新刮回了茶杯中。漆雕明泯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杯,里面的茶叶还蜷缩在热水的最上层,如果现在轻啜一口一定会烫伤,但现在纠结于这个根本就是无济于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

 

“夏家的二儿子?”他故作不知地抬起了眉毛,“他们家不是只有夏启彦和夏韵这一对兄妹吗?二儿子是哪里来的?怎么感觉没听说过?”

 

对面的老人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他,好像在揣度他这句话真实的成分占多少。漆雕明泯有点紧张,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他们的家主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双眼,哪怕是一瞬的露怯都会被相当准确地捕捉并加以分析。漆雕明泯不再是偷吃一颗糖就会露馅的幼稚小孩,但也没有成熟到可以像漆雕寒英一样在老爷子面前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地编织谎话的程度,他很快就想起了他的这位远房堂哥和对面的老人说话时候的神情,对方微微眯着他金色的眸子,毫不尊敬地翘起二郎腿,嘴上毫无瑕疵地说着忠诚,但漆雕明泯知道那之后是道貌岸然的虚假交易,是围绕着一个人构成的卖身契约。

 

他试图学出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这个家里和漆雕寒英勉强算是关系最好的人就是他了,所以怎么说学的最像的也应该是他。

 

“那么现在我搜查一遍你的所有房产,应该也没有意见吧。”老人闭上眼睛微微打了个响指,后面本来站在门口的黑西装男人立刻上前,手里拿着一本文件夹。

 

漆雕明泯自然点头应允,再说有意见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他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本来应该相当紧张的场面在他心里其实一时之间还算得上是放松了。他现在觉得自己真的是欠了漆雕寒英一个很大的人情,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他这位堂哥突然夺命连环call他,他强压着怒火接起电话,听到对面的漆雕寒英嗤笑一声。

 

“还在睡呢?”他堂哥粗粝地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声音经过手机略有些失真地传了过来,“再睡你就要被老不死的给浇进水泥桩啦,哈哈。”

 

“什么?”漆雕明泯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能让对方说出这种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预料外的事情了,对方试图好心地来提醒他,但又因为他自己狗屎一样的性格无法直接表现出关心,所以特地换上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为什么?”

 

“有人管不好自己的屌,找了个小情人。”漆雕寒英在对面机械一样咯咯直笑,但是完全没有让人觉得爽朗的感觉,漆雕明泯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堂哥的笑声像坏了的电锯,充满了破坏和血腥的感觉,还很难听。但他非常理智地没有说出口,这家伙疯起来自己都烧,也没人知道他的脾气的阈值在哪,所以他任由对方说了下去,“小情人不知道哪里打探来的消息,把我们俩都卖了。”

 

“他能卖我什么?”漆雕明泯抹了把脸,还没有彻底醒过来,他知道漆雕寒英准备对他那个和他牵扯已久的中将谈谈,而这个谈谈绝对不是普通的讲话,一是他们根本没法普通讲话,二是漆雕寒英心里真正打的什么小算盘他还是知道的,可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被牵扯他就不理解了,他从没干涉过政治问题,更别提反对家里头的意见,能有什么——哦操。

 

他绝望地揉了揉眉头,他一下就知道对方能卖他什么了,虽然这不算出卖家庭,但这件事放到老一代那群死古董的眼里肯定如同叛国大罪。

 

“夏无双呗,还能有什么鸡/巴。”果不其然,漆雕寒英说的倒是爽快,没半点拐弯抹角的意思,“我们俩这条通信线路老子加密了,你大可放心,估计你和夏家那个傻逼小少爷的加密做得也还成吧,让老不死的一直没发现,但你们俩这逼事要是被发现,你自己知道什么后果。”

 

“我知道……”漆雕明泯叹了口气,坐起来准备换一套出门的衣服,他的房产还没有很多,从帝都市内到边缘也就五套,现在去夏无双去过的开始清理应该还不算晚。他比较担心的是夏家那边知不知道这个事,夏无双那边没有足以告诉他这种消息的堂哥,虽然夏家比他家管得稍微宽松一点,但什么都不掩盖被查起来的话也绝对会被发现,哎等等——“等等,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既然是所谓的新找的小情人,那么毫无疑问这些对话是发生在床笫之间的耳鬓厮磨,漆雕寒英就这么毫不婉转地说了出来,反而令人感觉有点怪异,难道那个没能管好——

 

“别他妈往乱七八糟的狗地方想。”漆雕寒英那边冷冷地说,“我在所有地方都有监听,比你这辈子见到的监听器还多。”

 

“行吧行吧。”漆雕明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叹了口气从床边站了起来,“那你知道那个所谓的小情人是谁吗?他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俩的事情的?”

 

“倒是个能躲的小老鼠。”漆雕寒英讥讽地笑了声,漆雕明泯从他的声音里立刻听出了愠怒,对方应当还没能找到那个所谓的小情人的真实身份,这对于漆雕寒英的控制狂程度来说实在是有点不太正常,“他全程居然都他妈在用假音说话,老子去调了所有的声纹库比对了这期间每一声的声纹,居然没有一个是对上的。”

 

“这是人类能做到的事吗?”漆雕明泯挑了挑眉毛,不过他倒是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真的能找到这个暴露了他俩事实的间谍,反正他和漆雕寒英都知道这个事情了,他们针对这件事做出预防措施之后,对方也只会失去信任而已——无论他找的是上头的哪个漆雕,都只能得到自食其果的恶果,“算了……我先去处理我这边的事儿,你那里好自为之吧。”

 

“妈的逼崽子……”漆雕寒英骂了一句,毫不犹豫地把电话给挂了。

 

——回到现在来看他做的一切准备都毫无疑问是有用的,虽然他大多数都处理过了——夏无双的东西都被他放车子里直接一股脑全部丢进夏无双在城区附近的别墅了,和夏无双沟通的手机和电话卡也被他通知完夏无双之后全部都碾碎销毁了,就一两台手机和一两张卡,根本不是大事,但对方要是真有神经质到把夏无双手底下的房产给全部查一遍,绝对会发现他们在整个城市里买的别墅正好是均匀分布的,虽然还证明不了什么具体的东西,但给多疑的老爷子一看多半就看出猫腻来了,这点漆雕明泯敬谢不敏。但是做戏就得做全套,现在立刻放松还太早了,毕竟还没有开始搜查——老爷子多半不会让他跟过去,他只能一边祈祷自己从凌晨开始进行的大清理确实做到位了,一边继续让自己的愚昧显得更有说服力。

 

“所以夏无双到底是什么人?”他挠了挠头,装出一副极端无知的样子,“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夏家出席的场合见过他?”

 

“哼。你不也没在我们家的宴会上出过席。”漆雕家的家主——漆雕鸿上将双手都担在袖子里站了起来,眯了眯眼睛低头看了看他,“没出息的东西……继荣是个废物,还得让一个杂种去撑场面。”

 

说罢他冲身后的几个黑西装挥了挥手,黑西装都冲他微微颔首,跟着老人离开了这个房间。漆雕明泯非常遗憾他刚刚没把那句话给偷偷录下来,如果他把那句话录下来放给漆雕寒英听,他一定能见到他这位脾气阴晴不定脑子还不正常的亲爱敬爱的堂哥对他们威严震慑整个家族的家主饱以老拳的景象。

 

他忍不住噗一声笑出声来,点了一根烟,准备出门买新手机。

 

 

 

 

 

 

 

 

 

 

“——你现在牌越来越大了?”漆雕寒英挑起了眉毛,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屁股,把烟灰弹了下去,然后一口烟吐到了对面鹿王彦的脸上,他难得找到家有吸烟区的咖啡厅,心情还算不错,“老子不兴师动众现在还请不动你了?”

 

“……寒英。”鹿王彦的手在桌下收紧,又慢慢放开,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上闷出的细密汗珠,现在明明是寒冬腊月,帝都冷得能杀人。上次夏启彦因为他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呸了他一口,唾液在空中直接凝成了霜花,让本来是南方人的鹿王彦当场震惊——可就算是这样的天气,他却依旧觉得自己的汗流个不停——他不是不知道漆雕寒英这几年变成什么样,他在电视采访、地铁的荧屏和报纸头条上看到过无数次,但是都几乎没能把对方和漆雕寒英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就算是现在他的心里也依旧有点障碍,在他上一次面对面看到漆雕寒英的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蹲在马路牙子上拿着劣质烟的烟屁股,抽得快乐地像神仙一样,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会龇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现在的漆雕寒英抽着一根就能养一家四口一个星期的烟草,却不再露出任何那个时候的笑容,也和快乐没有任何干系。对方皱着眉头,嘴角紧紧地向下抿起,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他,金色的视线像刀锋一样切进鹿王彦的每一寸皮肤,让他体无完肤地暴露在对方的讥讽般的目光之下,“好久不见了。”

 

“是啊。”漆雕寒英冷笑了一下。这下他是翘起了嘴角,但这并不是鹿王彦想看到的笑容,漆雕寒英可不管鹿王彦想看什么样的笑容,信步闲庭一般地继续说了下去,“多少年了?我今年三十。你比我年轻,应该记得比我准吧?”

 

“……十五年。”鹿王彦说,他一时之间有点恍惚。说是年轻确实是年轻,他就比漆雕寒英小半年,他在上半年而漆雕寒英在前一年的下半年,记起年龄来对方总是会比他大一岁,他们在还会计较一岁的年龄差里就相识,结果在他最为愚蠢的年龄分离,一下就是十五年。他都没有意识到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了,二十九岁的他坐在这里,上过战场,见过尸体,在无数的宴会上因为他英俊的外表而与无数家族小姐跳过一支舞,觥筹交错的饭局上也时不时有他的一份,可他总是想起在他最不懂事的那个年代里在他旁边的某个人——哪怕他对对方曾经有着最为恶劣的误会,再解开后也只有无尽的后悔。

 

“看你那可怜的表情,算你十四年好了。”漆雕寒英施舍一般地抬了抬下巴,招呼服务员过来,拿了菜单粗鲁地摔在了鹿王彦怀里,“看在你依旧是那副垃圾般的死模样上,勉强请了你这顿。瞧你那狗一样的寒酸样,我都忍不住同情你。”

 

“别这样了。”鹿王彦把菜单扔在一边,一把抓住漆雕寒英的手腕,他摸到那之下粗糙又坑坑洼洼的质感,这种真实的认知让他瑟缩了一下,他早从漆雕明泯那得知这一切的来源,可又恐惧于面对,他在军营里见过断了手脚的人,看到半个脑袋都被轰烂脑浆飞溅的军人,他第一次看到之后吐了一地,可后来它们再也不能让他害怕了,他学会了跨过它们前行。但是漆雕寒英不一样,这是他的自大傲慢与无知导致的业果,间接被告知的模糊感瞬间被这种疯狂的罪恶感狂暴吞噬,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接下来的话也干涩地堵在喉咙间。他从听说漆雕寒英要见他开始就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每一种可能成功的方法他都组织了一套演讲词,但他没想到仅仅是抓了一下对方的手腕就让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被松开手腕的漆雕寒英冷笑一声,淡然地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鹿王彦,那双眼睛里写着明了与讥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无法挽回的错误。那一切是他的错误,而他现在却表现得像是嫌恶般地唯恐避之不及,哪怕他根本一丝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可是从漆雕寒英的方面看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别哪样?”漆雕寒英粗糙又浑浊的声音再次响起,很久以前对方的声音并不是这样的,它清脆又开朗,里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蓬勃,都是那场火灾,它摧毁了他的声带——“别跟你作对?”

 

“不……”鹿王彦向后靠去,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他记忆里上一次哭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在漆雕明泯告诉他一切的真相之后,他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只记得那天下着暴雨,雨声吞没了所有的喟叹与电话铃声,他在昏暗又阴冷的房间里坐了很久,他回忆所有事情,一遍一遍地回想,直到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现在这种令人痛苦的流泪感又来了,他用尽浑身力气阻止自己的泪水夺眶而出,即使他哭成一个傻逼,漆雕寒英也不会动容半分,“别做那些事了,逃跑吧。”

 

“别做哪些事?”漆雕寒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像对于鹿王彦如此吞吞吐吐相当不耐烦,他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把烟一把按灭在烟灰缸里,吹了把自己的手套把上面残留的烟灰吹落,“逃跑?别像条没教养的狗一样说话,你一直是个他妈的优等生吧,给我好好昂起你他妈高贵的垃圾头颅大声说话,这样叽叽歪歪的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你是怎么到这一步的。”鹿王彦再次抓住了漆雕寒英的手腕,这次他没有退缩,也没有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漆雕寒英墨镜后的金色眼睛,他看不出那双锐利的目光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情感,“你残害了很多人的生命,也摧毁了很多人的梦想和人生,浑身浴血地走到这一步,仅仅是为了——”

 

“梦想?”漆雕寒英大笑出声,他的眼睛里浸透在癫狂里,像是磕了大麻的瘾君子,他残酷地打断了鹿王彦的话,像他说了史上最可笑的笑话,“在这个时代你他妈和我谈梦想?谈人生?谈可能发生的梦幻旅程?鹿王彦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三天前,我在这里的街边见到一个金发的男人,他有着强健的体魄,我一眼便看出来就凭这副身体他就能做无数的职业,他可以去当模特,可以去当健身教练,再不济一个搬砖工人他都能胜任,但他却坐在街边弹吉他,面前摆着足以被挂在各种阔佬家里当装饰画的优秀画作,等待路过的人驻足购买,身上却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这就是有梦想的人,他追求他的精神境界,希望在艺术里呐喊;但他过的怎么样?他过得狗屎都不如,带着几张漂亮的画和一身优雅的本领做一个时代的弃儿,回去可能还得翻垃圾桶找吃的!贫民窟里的小孩被按在巷子里往死里打,有人用尖头的黑笔在他们身上刻下一身无法抹去的耻辱疤痕,无辜的未成年少女被按在地上强/奸,幼小的孩子还没长过十个月就被猥/亵。成群结队的小朋友们活得像吉普赛人一样小偷小摸,大部分死在寒冷的冬天里,小部分长大会成为偷窃或暴力的培养皿,但这样苛刻的法律就会束缚他们,在这残酷的战后这么快就实行法律受益的只有中产以上的家庭,其他都只能面对必将到来的死亡。而你呢,垃圾?你在军队里拿着纳税人的税金当军晌,过着吃喝不愁的生活,就凭你这张脸都他妈有女人往你的衣服缝里塞钱,你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谈他妈的梦想和人生,因为你他妈有这些狗屁东西,你狗命好到梦想正好与现在这个残酷的地方他妈的契合,你指望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有你这条命?”

 

——不是这样的。鹿王彦咬紧牙关,他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他一直都很擅长说话,他擅长演讲,鼓动人们的情绪,他可以很轻易地知道对方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并说出对方喜欢听的话,但他一面对漆雕寒英看起来却像是一惺惺作态的教训式的讲师混蛋,他明明不想这样说的,他不想伤害漆雕寒英,可是除了大道理却什么都无法说出口。他绝望地单手捂住脸,感觉自己的指甲嵌进自己的皮肉,疼痛的感觉传来了。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些。我当然知道这一切,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也知道它对人们做了什么,你就是这其中最活生生的例子,你本可以成为最善良的人,你可以戴着草帽在农园里大声唱着歌,手里捧着藤篮,里面装着你刚刚采摘的橘子,它们散发出善意的清香,让你身上沾满南边的太阳味道。你本可以在帝国最南边的阳光里大声朗笑,和每个人拍拍肩膀,晚上去一个小酒馆对舞女吹着不知名的口哨。而不是待在这极寒的北方,身上挂着最为可怖的伤疤,讥讽地打量每一个不幸地人们毫无怜悯地挥金如土,这不是你该成为的样子。

 

——而这一切的错误和转折都发生在他身上。

 

——都是因为他漆雕寒英才会变成这样。

 

“罢了。”漆雕寒英扫兴一般地掏了掏耳朵,他把服务员招呼过来,把刚刚被鹿王彦扔在一边的菜单一把丢进服务生的怀里,随便点了一串譬如第一页都给我上一份这样的话,然后又把服务生挥手赶走,“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什么人生大道理这种无聊出屎一样的东西的。”他拨了把自己的头发,鹿王彦看见他抬起手的时候从底下露出来的烧伤疤痕,心里再次紧缩了一下,但是漆雕寒英倒是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他弹走了手套上起的一个小球,“来,愉悦我吧,你记得昨天什么日子吗?”

 

“昨天?”鹿王彦愣了一下。昨天只是普通的一天,他给他的上司空军上将发了份报告邮件,夏启彦约他出去听了场歌会,然后在晚上收到了漆雕寒英的残忍邀约。真正能构成什么“日子”的可能性实在不太多。

 

“想你也记不住。”漆雕寒英大笑一声,从靠着椅背的状态前倾过来,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上下打量着鹿王彦,“昨天老子生日。”

 

——操。

 

虽然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来和他讨什么生日礼物的,漆雕寒英大概长这么大还没过过生日,但一种迷之罪恶感还是从他的心里翻涌而起。他一时之间都不太好奇漆雕寒英借着生日的幌子到底是想和他说些什么了,只想费尽心思想出一个值得被送给对方的所谓礼物。

 

“所以老子心情不错,有个礼物送给你。”漆雕寒英胜利一般地勾起了嘴角,“想不想听听是什么,垃圾?”

 

 

 

 

 

 

 

 

 

“长官。”钟溟寒笑眯眯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挺直了背,从腰椎的地方传来了清脆的磕嗒一声,光听就让人感觉到了疼痛,但钟溟寒表情根本没有变,他微微地拉住了自己的肩膀,以免它们塌陷下去。

 

“中校。”王霖白微微地笑了起来,看起来相当和善,他十指交错,白色的手套互相摩擦,发出了布料的声响,“上次因为见面通过仓促,所以你没能正式汇报你的工作,今天我想听一下。在此之前——”

 

“——和陆军们相处地怎么样?”

 

他问,脸上写满笑意。

 

“报告长官,其他同志与我并没有太多接触。”钟溟寒将军礼收起,低垂着眼帘说。他的笑容收起来了,没有笑容的他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没有生气,他一字一句干瘪地说着汇报工作,像机器翻译的假声,“所以并没有什么相处。很抱歉。”

 

“没事。”王霖白依旧保持着他的笑容,看起来非常老成。他二十九岁,比钟溟寒还小两岁,但是浑身上下却又透露出一种处变不惊的怅然感,“你总是忠诚于工作,我非常满意。”

 

“为第二帝国及您献上我的生命。”钟溟寒依旧了无生气地说。

 

“汇报吧。”王霖白仿佛非常满意对方的这个答案,嘴角又稍微上翘了一些,他看着钟溟寒机械一般的双眼,用手指点了点桌子。

 

“首先是弓照麻少校的事情。”钟溟寒再次敲击军靴的鞋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在情报收集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有意图造反的意图,所以直接处刑了他,并对尸体进行了处理。与法医部的阳锐锋同志进行了一定的对口径,将事实稳定在了您所知道的那样。”

 

“是你杀的?”王霖白挑了挑眉毛,终于打开了钟溟寒刚刚交上来的汇报报告,那上面确确实实有写这部分的事情,他在心里微微感慨了一声。钟溟寒如果不向他汇报是他杀的明明他也不会知道。那具尸体的处理实在是太完美了,就算是专业人士也看不出什么破绽。而且他也诚实地汇报出了他与化验科的阳锐锋勾结的事情,阳锐锋和对方为什么能搞到一起他完全没有头绪,看来这件事有必要冲钟冥中将——不,他可能不行,殷慕柏上将也不行,那两个人虽然是他的上司,同样又也是新政府新征集的军人,但总感觉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钟冥浑身上下又神秘又透着令人胆寒的气质,而殷慕柏就更诡异了,他看起来只想一位单纯的优秀的绅士——对方到底为什么能披着那种气质爬上那个地位他不知道,但是冲这两位上司汇报未免太过危险,不如直接向莫晔元帅——“我记得弓照麻是跟了你很多年的士兵。”他继续说了下去,一面思考令他搁置太多时间让钟溟寒生疑,“你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因为他对帝国有害。”钟溟寒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王霖白的眼睛,王霖白从那双眼睛里什么感情也没有,只看到了无尽的空虚,“所以必须要保证他不会再做事了。”

 

极端冷血,没有感情,也没有任何对弓照麻这个人的任何私人评价。王霖白见过很多下属,他们在开除更下级人们之类的事情之后,总会大多假惺惺也多少有些真心地对对方进行一番充斥着自我意识的点评,来使自己的行为显得更加正当。但钟溟寒没有,钟溟寒没有任何自己对这位跟着他很多年的下属的评价,就像弓照麻是第一天跟着他的一个陌生人一样,没有用就必须弄死,不带任何情感。他只是说,他没用了,所以他必须死,然后便将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送往了地狱。

 

太可怕了。王霖白笑眯眯地在心里想,这样的人留着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

 

“……那么你和阳锐锋的交流又是怎么回事?”王霖白问,他尽量笑得更加温和一点,让钟溟寒放松警惕,哪怕他内心里也觉得这多半没有什么用,钟溟寒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汇报工作的时候像个无机物,他问什么对方都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犹豫,看起来也没有任何隐瞒,每次来见他也毫不紧张,“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你不会主动对对方出手了吧?”

 

“我只是和他说了,弓照麻对第二帝国有害。”钟溟寒平板地说,“他便答应了我。因为这是对帝国有利的行为。”

 

现在追根究底也没有意义。王霖白心想,回头调查一下再说。现在让他继续说下去比较重要,弓照麻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而且弓照麻死了对他来说也不算坏事,他早就安排了新的少校给钟溟寒,钟溟寒的上司是他王霖白,同样地位的中校又是另一位新政府的人,同为海军上校的漆生津也是新政府的人姑且不提,本来仅和弓照麻两人是旧政府的余党的钟溟寒现在亲手把自己的同党送上了绝路,又愚蠢又可笑。

 

“那么继续吧。”王霖白说,他知道钟溟寒最近在做什么,他希望对方自己老老实实全部说出来。根据对方说的信息的多少还能准确地判断出对方是否还对于旧政府的事情耿耿于怀——毕竟是他们弄死了萧全然,忌惮钟溟寒无可非议。

 

“根据命令,我潜入了漆雕家。”钟溟寒继续说,“不过根据现在的情报来看,可能已经被漆雕寒英发现了。”

 

“什么?”王霖白微微皱起了眉头,但还保持着微笑,以免对方成为惊弓之鸟,“怎么回事?”

 

“我让他发现的。”钟溟寒说,他把一张纸质的记录抛在王霖白面前,王霖白打开一看,那是一张漆雕家完整的老宅内部地图,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小圈,上面标明了窃听器的位置这几个字,“保持在一个对方知道但无法准确地捕捉到我是谁的距离上,目的是让他露出马脚。”

 

“露出马脚?”王霖白把地图合了起来,愈发觉得对方可怖。他双手交叠撑在面前,试图隐藏自己为此而有些不安的心情。

 

“让他急于抹去证据。”钟溟寒垂着眼睛说,“拜他所赐,漆雕明泯的所有住宅和夏无双的其中几个住宅地址我已经掌握到了具体的地址,全部记录在报告的最后一页了。”

 

“那么到固定时间我们自然可以利用这两个人让两家对对方的恨意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程度——夏家知道这件事了吗?漆雕明泯和夏无双的友人关系?”王霖白继续翻起了报告。

 

“还不知道。”钟溟寒说,他自然不会自主做出一些莽撞的举动,一切命令都应由上方下达,这就是钟溟寒的标准,“不过我已经泄露给漆雕家了,估计之后有一段时间漆雕家会进行家庭内部清理,进而推迟他们的革命计划。无论如何他们绝对不会放弃漆雕寒英这一根救命稻草,而且漆雕寒英本身为了某些原因对于本家相当忠诚。必要的时候虽然漆雕明泯可以拿来当权宜之计,不过我认为应当不会有太好的效果。”

 

“用不着等他们。”王霖白把报告卷起来,随手放在旁边,“在他们还在清理的期间让狗咬狗,削减夏家的势力的同时打漆雕家一个措手不及,你能做到吧?”

 

“收到。”钟溟寒说,他已经自动将王霖白这句听起来还算和善的商量过滤成了命令,并为此大概已经在脑内开始演算和实行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了,紧接着他略加思索,继续说道,“根据我的判断,漆雕家的重工业产业已经开始内部膨胀,同时他们与其他国家还有未被管制的外汇。再加上漆雕寒英本身在社会底部积攒的非法势力,虽然革命成功的可能性近乎为零,我们也无法期待仅凭夏家就牵制住漆雕家的结果。”

 

“根据你的判断,我们大概要派几成兵力?”王霖白揉了揉眉头,问,他希望能控制在一成的程度,这样向上头汇报也算是还有点底气。

 

“三成。”钟溟寒说,“——不过如果进行某些不正当方案,我认为可以削减至两成。”

 

“不正当方案?”王霖白抬头看向钟溟寒,他大概能猜到一点,但是不知道对方真正提出的是否会和他想的相同。

 

“……我们可以利用学生。”钟溟寒顿了一下,毫无起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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