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Chapter.6 疾与血

疾与血

  
    
   

  

——两年前——

  

“不行,现在你无处可去,我家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你来的话完全不是问题,所以不要有顾忌。”

 

“我家也可以,但是筱晓会回来,所以还是有点不方便,狗张家可能大一点,而且狗张的家也比较靠近市中心,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家比较方便。”

 

“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在我们中间选一个人的家住,而且无论你选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每天来看你的。”

 

“你不要摆那副表情嘛,是想和你待在一起才会每天过来的,我们都一起这么久了,还摆出一副那多麻烦的表情就太夸张了吧。”

 

“如果冬暖选了我家,你干脆也住过来吧?筱晓也是个成年人了,她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周末回家自己处理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没有你这个哥她可能还更自由一点,毕竟你是这个样子。”

 

“筱晓绝对不会嫌弃我的你他妈滚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说……”洋冬暖单手捂住脸,试图在另外两个毫无间隙地说话的两个人中插一句嘴,但是他毫无疑问地失败了,另外那两个家伙依然在无视他继续讲下去。

 

“这种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你可别脑子一歪就干蠢事去了,特别是以前你还是为旧政府干活的。”

 

“你还是自己小心点吧,我能把人捶出两里地,你呢。”

 

“无论怎么样冬暖去你家你要是敢让他陷入危机我就黑了你所有银行卡。”

 

“我的银行卡还用得着你黑吗,密码都写在便签纸上贴在病房的台灯上了。”

 

“那我就把你头给扇飞。”

 

“你能扇飞我墨镜我就算你赢,怎么样。”

 

“那什么……”洋冬暖绝望地试图引起二者的注意,但是两个人都站在他床尾挺远的地方,他想要拿脚去踹居然还踹不到,所以只能对着这两家伙干瞪眼,然而对方二位还是完全没意识到,依旧在继续他们加起来年龄大概不超过八岁的斗嘴。

 

“你别太得意了,这个还是要看冬暖怎么选,他说不定选的就是我呢,更贴近地气一点。”

 

“你说得好像这对一个重症患者来说是好事似的。”

 

“操你们妈的两个王八羔子听我说话!”洋冬暖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地操起桌上的两个苹果就朝两个人的脑袋扔了过去,左瑛很明显是没躲开,被一发砸了个正着,张黎明和左瑛不一样,他倒很显然是预料到了会被砸,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给砸了一下,左手啪一声接住砸自己脑袋的苹果,右手摊开圣经接住了砸到左瑛脑袋弹起来的苹果。这时候他们才同时转头看向洋冬暖。

 

“怎么了?”张黎明无辜地问,把书上的那枚苹果也拿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右手啪一声合上了圣经,走了两步走到他的面前,俯身在他病床右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耐心地问洋冬暖,“如果你嫌我的家小的话,我可以立刻买一套大的,带阁楼的怎么样?这样也不会吵到你。”

 

“哈?”洋冬暖呆滞地看着张黎明,张黎明真的简直就是他的克星,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被对方的神奇有钱人脑回路搞得极端迷茫,如果对方是和他开玩笑那他顺着胡扯下去或者一巴掌飞过去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做法,但是问题就是这家伙每次都是认真的,他们仨在相处的整整一年的过程中——住得还算近的左瑛姑且不论,明明住在市中心第一次本来只是来探望别人的张黎明也天天过来,时不时来一次毫无预警的求婚,被敷衍过去之后依旧锲而不舍地来,所以他们三个也算是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六十天都待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左瑛充分感受到了张黎明缺失的幽默细胞,这家伙总是一脸严肃地语出惊人,而且完全意识不到他说的事是多么超乎常识。

 

“狗张你脑子是被屎糊了吗?!”左瑛翻了张黎明一眼,坐到了洋冬暖病床左边的椅子上,指着对面的他大放厥词,“怎么可能喊你就是为了让你买个带阁楼的房子?你好好看看你卡里的钱,不买个带游泳池的对得起冬暖吗?!”

 

“要游泳池吗?”张黎明认真地转头看向洋冬暖。

 

“你们两个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洋冬暖真诚地问,他叹了一口气,靠到那个三角靠枕上去,“为什么你们就开始讨论我之后住在哪了?你们是不是不了解情况啊,现在新政府接手,我的医疗费已经被彻底断掉了……我现在身无分文,根本不可能存活下去,这就是现实。我们得在这里说再见了。”

 

“你有没有钱无所谓,我有钱。”张黎明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稍微数了数里面的卡的数量,“重点不是有没有钱给你治疗,冬暖,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医院接收你……当然我们都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如果你和左瑛都叫我别去找他们算账,那我自然不会做些奇怪的事。但是让你得到妥善的医疗处理是我的底线。战时私人诊所的医生都被拽去当军医了,现在政府给了他们工作,所以等于间接把私人诊所这个制度给废掉了——黑医都是吃钱不办事的垃圾,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他们。”

 

“——打扰了。”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敲了敲门框。张黎明立刻警觉,将手伸向了洋冬暖的枕头底下。他在那里藏了一把枪,就是为了防止特殊情况发生。他们三人一齐望向门口,门口站着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男人,他拥有一双调笑似的紫红色眼睛,还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左瑛本能地觉得对方应该是个温和的好人,但当他看向洋冬暖和张黎明的表情的时候,却发现两个人的表情都相当难看。洋冬暖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门口站着的男人,而张黎明则缩紧了眉头,整个脸几乎都黑了,也死死地瞪着门口。左瑛不明所以,他不懂为什么这两个人对这个看起来相当和善的人如此如临大敌。

 

“——我可以进去吗?”那个人看没人理睬自己,又补了一句话,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整个病房里都洋溢着不欢迎他的空气,依旧笑得相当温和,左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嘴唇抿起的张黎明和还保持着震惊的洋冬暖,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请,请进?”

 

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张黎明和洋冬暖立刻同时转头看向了他,洋冬暖一脸惊恐而张黎明一脸要杀人,左瑛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立刻往后一缩,把自己栽在了椅子里:“干,干嘛?!他看起来不是坏人啊……”

 

“你来这里做什么。”张黎明死死瞪着面前的人,那个人笑着走了几步,一点都不在意张黎明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在旁边的陪同病床上落座了,正好就坐在左瑛旁边,左瑛呆呆地看着他,对方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微笑,他立刻低下头去。

 

“你认识我?”对方再次发话了,他的声音也很温和,整个人看起来就完全是一个亲和的男人。张黎明依旧面色不善,而洋冬暖则是试图掀起被子站起来,被对方挥了挥手阻止。

 

“没有必要,上尉,你已经不是上尉,所以不用行军礼——”对方环顾了一圈病房,“这里还挺大的啊,要离开还挺舍不得的吧?”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张黎明又发话了,他从他的椅子上一把站了起来,大步走了两步过来,挡在左瑛和对方中间,“——钟溟寒!”

 

左瑛倒没怎么听张黎明说话,他本能地觉得那个人并不是一个坏人,所以他也不是很紧张,而是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张黎明,正对着他的是张黎明的后腰,这套高级西装本来是贴身的,左瑛还和他一起去西装定制的店看过,可现在腰这里已经多出来了一块,布料毫无意义地堆叠在一起,因为对方单手插兜而在腰后鼓了起来。左瑛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他就是做了,他伸出双手突然从后面卡住了张黎明的腰,张黎明万万没想到左瑛会来这一出,被他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地上弹起来,他立刻回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左瑛,左瑛也没想到张黎明的反应会这么大,愣在原地看着张黎明。洋冬暖叹了一口气,单手扶住了额头,张黎明和左瑛的丢脸能力他虽然早就知道,他也大概可以猜到左瑛为什么突然上去卡住张黎明的腰——还不是因为想看看对方的腰现在的宽度,但是能这么丢脸他觉得也是一种能力。

 

但来访者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笑着看着这场闹剧,托着下巴笑得相当开心,让洋冬暖有点不寒而栗。

 

“你放心吧,我来这里是因为私事。”被称作钟溟寒的男人摊了摊手,“你可以不这么紧张,张黎明。”

 

“私事吗。”张黎明听到这个回答瞬间放松了很多,他知道钟溟寒不是会在这方面撒谎的人,但他依旧保持着他警惕的戒备状态,“你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荒唐,对吧。”

 

“不是我有私事,是萧哥。”钟溟寒活动了一下脖子,从自己的外套里拿出一张纸条,递到张黎明面前,“这下你信了吗?”

 

“更不信了。”张黎明一把把对方手上的纸条夺了过来,往后坐到了左瑛椅子的把手上,左瑛往后让了让,把手从张黎明的腰上挪开,“萧哥明明已经……”

 

“对,他死了。”钟溟寒耸了耸肩,好像这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是我来传信。”

 

“这是什么?”张黎明把手上的纸条打开看了看,那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张黎明和萧全然接触的不算很多,所以突然给他来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实在是有些奇怪,钟溟寒是萧全然的狗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他这个编外人员,说是来传萧全然的话的确实很有可能性。

 

“……”钟溟寒双手插兜慢慢地站了起来,中途伸出手来拎着张黎明的领带把他也扯了起来,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对他小声耳语,“张黎明,你是个聪明人。你肯定知道从这离开了就再也找不到医生愿意摊上这破事了。所以这是萧哥的礼物——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至少比萧哥什么都没给好。”

 

“……萧哥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张黎明皱着眉头把纸给叠了起来放在自己西装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问钟溟寒,洋冬暖的身份应该是和萧全然那个军阶的不会有太多接触机会的,而他是个编外人员,和萧全然见过但是也几乎没有说过话,对方这么指向性明显的帮助在这个人人自危的世界里很奇怪,虽然正如钟溟寒所说,这种东西不一定有用——那可能并不是一个职业的医生的号码,这个号码甚至不一定打得通,但是对方确实是在试图帮助他们。钟溟寒好像对于张黎明问这个问题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意外,他淡然地摊开右手,对张黎明开口了:“……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说罢钟溟寒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出去之前还回头冲洋冬暖露出了一个温暖人心的笑容。左瑛觉得自己在张黎明的面瘫和洋冬暖的冷笑中简直是夹缝中求生存,这位叫作钟溟寒的朋友的笑容简直可以说是治愈人心,他是不懂为什么张黎明和洋冬暖看到他之后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先不管他是来干什么的——我想继续之前的话题。”洋冬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不是你有没有钱的问题,张黎明,也不是你来不来看我的问题,左瑛,我不会接受任何你们的施舍——说到底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不是吗,我不能从你们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我们不相爱吗?”左瑛被洋冬暖的话震惊到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洋冬暖,“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冬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才觉得我真正在生活……狗张是顺便的。”

 

“正相反。”洋冬暖绝望地向后靠进枕头里,单手捂住了脸。张黎明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左瑛和洋冬暖,如果洋冬暖真的拒绝他,他自然绝对不会强求对方,但是只要事情有一点转机,他都绝不会放弃,他求婚了那么久,甚至是那么多次,洋冬暖从来没有正面地拒绝过他,说实话,张黎明第一天回去就调查了个一清二楚,洋冬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还在世了,他在这个世界孑然一身,张黎明真的不信自己和左瑛这断断续续一年的陪伴对于洋冬暖来说等于什么也没有,重要的就只有洋冬暖自身的意志而已,“我无法舍弃你们俩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我……”

 

“这话放到大多数情况下应该会被说是渣男发言吧。”左瑛突然噗一声笑出声来,然后转过头去和张黎明对视了一眼,张黎明闭上眼睛耸了耸肩,径直走到门外去点上一根烟。左瑛无奈地又笑了,“……那我们三个渣男在一起凑合算了。”

 

——洋冬暖选择了张黎明。

 

——两周后,外面下着大雪,张黎明从赌场走出,带着一身酒和烟火味,他接到了左瑛的电话。

 

——两周又四十分钟后,张黎明连闯三个红灯赶到家门口。他一把推开门,看到满手是血不知所措的左瑛。

 

“别怕。”

 

他说,攥紧了右拳,他感受到浑身上下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恐惧,但他继续说了下去。

 

“别怕。”

 

他说。

 

——两周又一个小时之后,张黎明再次闯了一个红灯。

 

“还是打不通吗。”张黎明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问,虽然他大概能预料到,毕竟张黎明给对方打过一次电话,对方自称姓阳,虽然不是职业的医生,但在医学和生物学上都颇有造诣,不过对方好像并不处于一个能每时每刻帮助他人的情况下。可是正常人的思维就是不停地在折磨他——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出了事,为什么不能帮他们一把,为什么——

 

“……打不通……!”左瑛绝望地对前面开车的张黎明说,他的右手臂上正倚着七窍流血发着高烧的洋冬暖,因为害怕让对方的体温降低,他甚至连冷毛巾都不敢给对方敷上,生怕体温降下去之后就无法停止,“该,该怎么做……没,没有医生会……”

 

“别害怕。”张黎明轻声说,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如何出口的,他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想那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但也没敢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他摘下了墨镜,为了能看得更清夜晚的马路。信号灯与霓虹充斥着他的双眸,他看见戴着围巾的路人和发光的圣诞树,看见手挽着手的情侣与填路的工人,他们在大雪中拍拍自己的帽子,与熟识的工人谈笑着平凡而又朴实的话题。这位向来游刃有余纵横捭阖的男人绝望地发现在车窗之外的地方大概都是安详的净土,他用所有东西填充自己的视野,以便让自己不去想令人恐惧的后方深渊,“别害怕……这种事情早就在他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天就考虑过了,我们都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所以冷静下来。”

 

“可……可……”左瑛慌不择路,只能把洋冬暖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点,他知道洋冬暖现在全身发热,所以大概会很闷,但是他没有去承担让对方冷下来之后风险的勇气,他没有洋冬暖那样温柔,也没有张黎明那样坚强,一直在逃避这种事发生的他真正遇到了这种事只敢当缩头乌龟一般只想缩回自己的巢穴躲起来,但现在不行,洋冬暖和张黎明都需要他,他必须哪怕装也装得像个有骨气的男人。

 

“没关系。”张黎明说,他的声音像是牙膏一样被从喉管里挤出来一样,他知道左瑛现在肯定整个人都乱套了,以至于他的大脑乱成一团,百分之八十的脑细胞在互相争吵应当关心洋冬暖的身体还是左瑛的精神,剩下的全在叫嚣要好好开车,一点分精力给自己的状态的能力都没有,但是不行,不能崩溃,张黎明对自己说,洋冬暖昏迷不醒,左瑛手足无措,能撑起这件事的只有他了,“没关系,小瑛,你不用逼自己想什么办法或者做什么帮助,你冷静下来把我问的问题都——!!”

 

张黎明猛地一打方向盘,他刚刚因为太过于专注于和左瑛说话而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路,结果差点直接撞到路人的身上,他急打方向盘避开人,好不容易转过弯去,但因为转的太急而且雪天路太滑导致车身进行了一个九十度的旋转,他急忙回过头看向后座,发现左瑛死死地把洋冬暖整个人都艰难地揽在怀里——他在他们三个中是最矮的,而洋冬暖是最高的,可他依旧好好地将洋冬暖保护住了,没有让他撞到任何一点。张黎明一边将车打转盘慢慢地转回去,一边伸手摸了把左瑛的脑袋,然后轻轻地伸手探向了洋冬暖的额头,刚一碰到他就吓得缩了回来,他很想停下车来好好看看对方,但是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予他浪费了,他最后绝望地看了浑身是血的洋冬暖一眼,刚准备抽手就被一把抓住。

 

“干嘛小瑛我——冬暖?”他对左瑛没说两个字就立刻偃旗息鼓,抓住他的手腕的手没什么力气,瘦弱惨白而高热,他慢慢地再次把本已经扭过去的脑袋转了回来,看到洋冬暖微微睁开了眼睛,大喘着气抓住他的手腕,他本身嘴里就在冒血,但因为不停地喘气而把血沫呛进了气管里,以至于他无法抑制地开始拼命咳嗽,左瑛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能一边帮洋冬暖死死拉住张黎明的手一边死死地按住洋冬暖身上盖的被子,那天是圣诞节,下着大雪,就算车内开了空调依旧对于洋冬暖来说还是有些寒冷,左瑛死死压住最后的一层保暖防线,就怕热量流失任何一点,他低着头咬牙看着洋冬暖的脸,洋冬暖看着他扭曲的表情一边咳嗽一边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左瑛感觉到对方轻轻握着张黎明手腕的手微微地向上挪了挪,靠近了他的手,直接的肌肤接触隔着血膜递来了极高的温度。张黎明一手堪堪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同时被两个人拽着,因为看不见道路而非常危险。张黎明咬了咬牙,再打了个方向直接开上了应急通道打开了双跳灯,应急通道不给无故行驶,但那上面没有行人也没有障碍,至少他不会撞到人,他知道在这上面开肯定会被警车拦下,而洋冬暖身为旧政府的军人肯定不会被同意去送诊,但他依旧没有停——如果交警来拦他就碾死交警继续前进,他已经做好了觉悟。

 

“……停……车……”洋冬暖小声嗫嚅,轻轻加大了手上的力气,那对于平常的张黎明来说轻得甚至只像有人在他的肩膀再加了一片羽毛,可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那重如千钧,居然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来,他稍微回头看了下眼前的路,旁边的车流被他甩在身后,面前是一条通途,可他并不能在这畅通无阻的道路上看到希望,他再次回过头去看向洋冬暖,洋冬暖慢慢地扯起嘴角,又重复了一遍,“…………黎明……停,车……停……车……”

 

“闭嘴!!!”张黎明怒吼一声,左瑛给吓得一个震颤抬起头来,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夺眶而出,不小心落到了洋冬暖的脸上,左瑛赶忙伸手去抹眼泪,但抹得越多掉得越多,他只能绝望地俯下身子对洋冬暖一遍一遍地道歉,而洋冬暖只是轻轻伸出另一只手稍微摸了摸他的头。洋冬暖的手很细瘦,左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那原来是一双军人的手,本应当有力而又筋虬交错,抚摸起来让人有安心的感觉,但现在对方摸着他的脑袋,他只觉得什么重量都感受不到。张黎明从没有对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发过火,他曾经因为想试图炒菜把煤气灶给搞坏了,居然还开着煤气,要不是洋冬暖拦了张黎明一下,赶回来还叼着烟进去的张黎明可能会连着厨房一起爆炸。他本以为张黎明会生气,但是张黎明没有,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左瑛的脑袋,打了个电话全程盯着人修煤气灶,直到修好了,匆匆做了晚饭才赶回去赌场,那天晚上他不得不因为左瑛的这个行为一直在赌场待到深夜,他回来的时候左瑛也已经撑不住睡倒在餐桌前,而他醒来的时候张黎明却已经去上班,他的身上还披着一层薄毯。洋冬暖冲张黎明无微不至甚至透支自己的行为发脾气的时候也曾说过无数自我放弃的话,左瑛本以为张黎明会生气,但是张黎明也没有,张黎明死死地抓住洋冬暖的手,在他面前一直跪着,洋冬暖无论怎么恶语相向让他起来他都不愿起身,知道洋冬暖死死地抱住他,他才扶着床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他的膝盖躺了整整两个星期才恢复原状——而现在张黎明生气了,仅仅是因为洋冬暖让他停车——

 

“我绝对不会停一秒的,洋冬暖你他妈给我好好听清楚,就算我不得不载着你面对你的死亡,我也不会在你还有救的时候停任何一秒!”张黎明怒吼,这也是左瑛第一次见张黎明失态,张黎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他被左瑛说过无数次衣冠禽兽的风度,无论是有人当面羞辱他或是招惹他,他永远都带着气定神闲的笑容,他的头发永远整洁而干净,他永远可以叼着烟淡然地面对这一切,但是现在这个又是谁?左瑛绝望地看向张黎明的背影,这个头发杂乱浑身颤抖还故作镇定的背影是谁?这不对,张黎明的背影应该是坚实而强大的,可他现在为什么觉得那个肩膀如此窄削,那个脊背如此脆弱,好像一碰就会彻底瓦解。

 

“……小…………”洋冬暖悲伤地看了眼张黎明的后脑勺,轻轻地松开了抓着张黎明的手腕的手,然后慢慢地伸下去握住了左瑛的手,左瑛颤抖着回握住洋冬暖的手。他的手一直接触键盘,不仅有腱鞘炎还无比粗糙,就连握住洋冬暖的手他都觉得这是在给洋冬暖造成伤害,但是他又不敢松开对方的手,害怕这一松就彻底不会再被握住,洋冬暖努力地喘了几口气,又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左瑛听到咳嗽声恐惧地又把被子搂得紧了些,他甚至开始觉得被子里其实空无一物,他将脸死死地埋在洋冬暖旁边的被子里,不敢回到现实喘一口气,害怕每呼吸一次都是浪费洋冬暖努力攫取的氧气一点,“小…………瑛………………”

 

“我在,冬暖,我在这里,冬暖,别怕,我和老张都在这,我们都在你的身边,没事的,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你看,你现在只是流了点血而已,这点对我们来说都不算什么的对吧?一切都没事的,我们在医院见过比这恐怖一万倍的东西对不对冬暖你记不记得上次你流了一床单血把老张吓得差点直接割脉献血,但是那次我们也扛过去了对不对,我和老张一直在ICU外面等了你九个小时,当你推出来的时候还戴着氧气面罩,血袋挂在那和他妈自助餐一样,但你依旧活了下来,活到现在,所以这次也一定没有问题的,等你一到诊所就一定没事了,血量不足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虽然我和你不是我一个血型但是老张是O型血啊他献个一两千毫升就把你救活了,我最近也有好好练厨艺,等你好点了老张说不定还在贫血,到时候我就炖一大锅补血的汤给他灌下去,你看是不是就不用担……”

 

“小……瑛…………”洋冬暖艰难地打断左瑛的絮叨,左瑛不想停下,他总觉得如果一停下他就再也没法说服自己了,但洋冬暖那么努力地说话让他的整个心脏都狠狠地缩紧在一起,一抽一抽地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他的所有心情都往里吸,他死死地抱住洋冬暖,他听不到一点张黎明那里的声音,他感觉好无助,只感觉在这黑暗又下着大雪的世界里仅剩孤独而绝望的他和怀里奄奄一息的洋冬暖,“我…………有话……要…………”

 

“什么?”左瑛埋着头将耳朵蹭向洋冬暖的方向,说实话他什么都不想听,这像遗言一样的情况已经快将他杀死了,他本身就不是一个胆子足够大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只会逃避,逃避到他虚拟的代码世界里,那里他能掌控一切,什么都不用害怕,可是代码恢复不了被弄坏的煤气灶,代码也救不了洋冬暖。以往他逃避的时候都有张黎明替他听取和解决所有事,像一面牢靠的城墙。但是现在张黎明在开车,而且说不定情况比他还糟糕,能听洋冬暖要说的话的只有他了,他努力忍住眼泪和抽泣,希望骨传导不要将他废物而又没用的声音堵住洋冬暖最后的话,“你说吧冬暖,我和老张都听着呢,但你只能说着玩玩哦,真正重要的等你好了之后再说给我听好不好…………”

 

他又一次埋进被子。为什么这会如此痛苦呢,他不理解,这种痛苦真的是人类可以忍受的吗?他的心脏已经痛到无法运作了,一切都像在吸收他的器官,他感觉他整个躯壳里面填鸭式塞着的一切都像是洪水一样疯狂从脑后流出,争相挤进他的身体的只有痛苦,而他现在还必须忍耐着这样可怕的东西坚持下去。那些黑色的东西在他的心脏里生根发芽,成长成无法掌控的可怖东西侵袭而啃噬着他的一切。他的镜片早已被泪水糊成白花花的一团,但本身泪水就让他完全看不见一点东西了,所以一切对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我…………好…………幸……”洋冬暖努力地将血往回咽,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挤——说话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吗?左瑛大脑一片空白,他刚刚毫无障碍地说了一大串话,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声带是怎么震动的嘴唇是如何蠕动的,但为什么现在洋冬暖看起来只是想说几个字而已,一切都把他的喉管堵得死死的呢,“……幸…………”

 

“到了!!!”张黎明猛踩刹车,左瑛这才如梦初醒,他赶忙用尽全力稳住身子,抱紧洋冬暖:“冬暖先别说话了!!!到诊所了,放心,我抱着你,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张黎明打开车门下车,左瑛也用身子顶开张黎明打开的后门把轻得令他害怕的洋冬暖抱下车,他看见张黎明毫不犹豫地紧皱着眉头给枪上膛,然后一脚踹开诊所的门,用枪直接指向一个医生的太阳穴——

 

“我知道没有一个诊所会接旧政府的退伍军人。”张黎明咬着牙发狠地对那个医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知道你们的家人全部被拿去做人质了,如果你们敢治一个就满门抄斩,但你听好了,你要是不治他,我现在他妈把你下体崩了,然后扯着你的头发到你家门口,从你孩子开始到你老婆,然后就是你爹和你妈,老子会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崩,一直崩到他们昏死过去,然后再把你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崩掉,最后送你们一家上西天,你听清楚没有?”

 

左瑛知道这不对,但是他根本不想阻止张黎明,说实话他心里和张黎明是完全一样的感受,只要有人敢碍着他们救洋冬暖,他们现在就把所有人都杀光。

 

那个医生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敢发出来,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忙不迭地一边点头一边爬着命令所有人去ICU,张黎明从左瑛手上轻轻接过洋冬暖,像洋冬暖是什么易碎品,因为刚刚从车下来的温差让洋冬暖的高烧又攀了上去,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再次陷入了昏睡。张黎明将洋冬暖轻轻放在病床上,看着吓哭的护士们将洋冬暖推进ICU。

 

左瑛看向张黎明,张黎明只是愣愣地看着那盏灯,然后轻轻垂下了拿着枪的手,枪从他的手上滑下,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但是没有走火,然后他毫无征兆地往下一软,左瑛瞪大眼睛立刻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整个人都瘫倒的张黎明,张黎明还有意识,但是对方已经没有精力再动他的手指一节了,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但知道现在紧紧抱住对方肯定是没错的,他想说会没事的,他想说现在洋冬暖已经进了ICU,他们已经在那一年里经历了无数次了,等待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可以三个人一起安然无恙地回家——

 

——但他还没开口,ICU的灯就熄灭了。

 

——像是一条生命毫无征兆地逝去。

 

 

 

 

 

 

 

 

 

张黎明轻轻地点燃了一根烟,他现在正坐在教学楼底下的一块花坛旁边。花坛里种了一棵松树,上面还有积雪。张黎明对雪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但是坐在这里冷而疼痛,让他有一种在自我惩罚的安心感。秦步之说的话让他很是心烦,他不希望自己过去的事情再像被揭开的伤疤一样被人知道,再提起来又是整整好几天的噩梦。在寝室他根本无法好好入眠,每次只有在左瑛身边才能让他稍微有些休息。

 

——虽然那个医生没能救得了洋冬暖,但张黎明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过了两天就把那个医生全家都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现在时间过得太久,没有人会去杀他们一家,他们也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

 

——更何况没有救活。

 

张黎明突然感受到一阵电钻般的头痛,他站起来刚准备离开,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是秦步之的号码。

 

他不耐烦地接起来,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面说的话彻底钉死在原地——

 

“姓张的。”秦步之说,“左瑛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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