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Chapter.3 风与雨

风与雨

 

 

下着暴雨的周六,秦步之被通知去参加弓照麻的葬礼,虽然他和他的下属们都还算关系不错,可毕竟弓照麻是海军而不是陆军,所以他对这位少校不是很熟悉,最多只知道对方是钟溟寒的下属。但是说实话,钟溟寒在他的心中几乎和上司这个词没有什么太大关联,他很难去想象对方去给他人下达什么命令,毕竟对方一直都只能说是个完美的服从命令者,上个战场都像敢死队一样冲在最前线,更别说日常琐事了。所以秦步之根本无从揣测对方对于自己下属死亡的心情,他看了看表,接到上级通知的钟溟寒是一定会提前来现场的,秦步之还在试图在故作肃穆的人群中找到他。

 

——一个少校的去世其实毫无大张旗鼓地搞那么个葬礼的必要,秦步之也很为那位年轻人感到惋惜,但他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新政府为了显现自己人道主义的作秀,特别是这还是在隐秘任务的中途,虽然理由有些蹊跷,但怎么说也算是因公殉职,国家为了显示自己极度重视国民真是花足了手笔。

 

“死因是头部受钝器重击。”他想起鉴定尸体的法医阳锐锋的话,当时他也在场,眼睁睁地看着一具焦黑的腐尸躺在他面前,因为尸体僵硬而微微曲起了上半身,整个场面相当残忍,“可能是为了阻碍死者的辨认,凶手把尸体给点燃了,不过和牙医比对过记录之后,这确实是弓少校……”说罢阳锐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旁若无人地剥开塞进了嘴里。秦步之目瞪口呆,在多个上级面前如此随心所欲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为什么会死我觉得也显而易见了。”紧接着阳锐锋把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瞥了眼旁边的铁床,“他的邻居们用死状解释地很清楚。都是新政府党派的人,无非是暴乱的余韵。”

 

秦步之抬头看向另一边的铁床上的尸体。那是和弓照麻的尸体一起被发现的焦尸,他们被发现的时候正和弓照麻的尸体一起躺在麻袋里藏在垃圾场的角落。焦尸自然已经无法辨认,尸体身上也没有什么足以证明本人身份的特别物件,所以剩下来的死者的具体身份还没有完全确定,但就头上的伤痕而言,如此判断确实无伤大雅。

 

“……你确定吗?”但张黎明皱起了眉头。阳锐锋抬头看向他,秦步之也望了过去,顺便瞥了眼阳锐锋。秦步之与这个男人有过几面之缘,都是在尸检现场,他知道对方的本职并不是法医而是化学家,只是因为工作态度严谨再加上技术确实优异,甚至连解剖都是一流,以至于经常被拽来做法医。

 

“……”阳锐锋歪了歪脑袋,“您问这句话的依据在哪里?”

 

——阳锐锋还很谦逊。秦步之这么想,一般人这么被一个外行逮着质疑自己的专业判断早就暴跳如雷了,可阳锐锋不仅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甚至还语调飘忽地问了问对方的根据。

 

“不……就只是确认一下。”秦步之看着张黎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开始说话,“你是专业的,我逾距了。”

 

阳锐锋皱了皱眉头。说实话,秦步之觉得阳锐锋这个人看起来还挺恐怖的,皱眉的时候更显阴森。秦步之甚至都没见过学生有那么中二的打扮,可是阳锐锋少说档案上也有三十一岁了(和钟溟寒是同年出生的,秦步之注意到,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把对那家伙的想法从脑子里给甩了出去),怎么还身上缠那么多绷带——普通人不受伤是不会缠那么多绷带的,阳锐锋是个科研人员,怎么会看起来比他们军人还惨,秦步之是觉得可能三十一岁的都是怪人。

 

“您想要确认的是哪点?”阳锐锋再次发问,秦步之又将视线从张黎明身上转向了他,可阳锐锋不再看他们了,只是一直盯着弓照麻的焦尸看,秦步之眯了眯眼睛,他总觉得阳锐锋和张黎明都不太对劲。特别是张黎明的重点好像和弓照麻毫无干系,他只是看着旁边的几具焦尸,条件反射一般地掏出了烟盒:“……这些人真的是新政府簇拥者吗?没有别的可能性?”

 

“不好意思,上校,这里禁烟。”阳锐锋抬都没抬头就首先说了一句规定,然后才一边用胶皮手套捏住弓照麻的焦尸的下颌往里看一边回答道,“刚刚的结论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只是一名研究员,对暴乱的事情自然没有您们清楚。”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真正的原因到现在也没有查明,让家属一直挂在那也不是一个方法,特别是这位家属还非常不凑巧地就在他们潜伏的第一学府读书,怎么说也是军人家属,自己的哥哥突然消失一事肯定会找政府问诘,政府为了保持自己的表面功夫,肯定不会再拖延葬礼,所以用大多数人所猜测的这个为了捍卫新政府而在暴乱的余波中丧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海军上将也来了。”他旁边的晋江突然在他旁边耳语了一句,秦步之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到了海军上将殷慕柏,对方那张连钟溟寒比起来都显得逊色的脸正面向弓照麻的棺椁的方向。弓照麻虽然确实是他们海军的少校,但是官级与他未免也差太多了,他一位上将特地为了对方赶来参加葬礼的行为确实有些令人惊异,秦步之不奇怪为什么海军好像表面上确实比他们陆军更为团结,毕竟比起他们陆军——

 

他看向本应当是生衷晚的椅子的方向,那里空空荡荡。

 

至少他还派了安娜苏来看看。秦步之头痛地想,明明这件事的总负责人应该是生衷晚,现在死了一名将帅这货居然缺席葬礼,毫无疑问这事过后海军和他们陆军的关系又要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了。

 

“……上校。”就在他正在思索怎么才能把仇恨巧妙地移向生衷晚一个人的身上以防海军将这种莫名的敌意平摊到他们陆军每个人的身上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喊住了他,他转身看向了一身西装的钟溟寒,钟溟寒很少穿正装,除了军装之外,他好像连稍微正式一点的衣服都没有,秦步之是喜欢穿衬衫的人,他的柜子里有些凌乱地叠放着很多件衬衫,而钟溟寒的衣服却都是些卫衣,被整整齐齐地像方块一样码在对方的柜子中,因为送他衣服的人不少,所以至少还是有一些衣服的,但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一个柜子的一半都没有装满。

 

——像现在这样,对方穿着西装的样子实在是太罕见了。虽然穿西装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帝都在整个帝国都偏北的地方,他们早就入冬了,风吹得冷进骨髓,他们几乎都穿上了肃穆的黑色大衣,但就钟溟寒单穿着一套薄薄的西装。在秦步之的记忆里,上一次他穿这件衣服还是在纪念死去的旧政府的军人的公共葬礼上(又是一个新政府收买人心以显得自己充满仁慈的诡计,秦步之无比清楚,为了让公民们觉得新政府带来的是一个自由而宽容的崭新黎明),对方低着头站在萧全然的棺椁前面,嘴角依旧扯着他最擅长的弧度。

 

……而那个棺椁里是空的,他们都知道。

 

“……嗯。”秦步之感觉自己的喉间的水分被完全吸干,他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还是会觉得心里一阵紧缩——钟溟寒在站在自己以前直属上司,最为直接的所谓主子的棺材面前,都能依旧挂着那妥帖而无任何破绽的笑容,秦步之真的不知道钟溟寒在那堪称完美的伪装之下是否还存在真正的自我了,“他是你的下属吧?”

 

“是的。”钟溟寒闭着眼睛笑着点点头,“弓照麻少校是一位优秀的少校,很遗憾我得来参加属于他的葬礼,他曾经各个工作都做得很好。”

 

官话。无谓的官话,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的钟溟寒,给机器人编个程机器人也可以说出这样完美的回应。秦步之想,对方看起来和平常毫无二致,只有黑色的西服将他的皮肤衬得更白了一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区别,他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吃惊,就像死去的弓照麻就是一个单纯的数字减一。

 

“你……”秦步之意欲开口,但是钟溟寒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了,他伸出手阻止了秦步之继续说下去,转头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秦步之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看了过去,他发现那是钟溟寒的新上校王霖白抬了抬下巴示意钟溟寒过去,当年新政府收编他们做新的军队的时候,本来是准备将钟溟寒提拔成上校的,但是钟溟寒委婉地拒绝了上级的提拔,并表示自己待在原来的位置就足够了,对方才把鲸的上校的位置用王霖白补上了。

 

就算王霖白是新政府的,但是好说也是钟溟寒的上司,还是直属上司,对于钟溟寒而言,直属上司的命令和圣旨大概差不到哪里去,现在王霖白喊他过去,那钟溟寒肯定会是对方优先的,无论秦步之想说什么。

 

果不其然。钟溟寒回头冲他点了个头,露出一个调侃式的微笑,秦步之对于对方这种程度的撩拨早就习惯,皱了皱眉头就挥了挥手示意赶他走,钟溟寒立刻转身走去。秦步之看着对方隔着西装划出弧线的瘦削腰线和突出的肩胛骨,突然很想伸手去按一下,切身感受一下那锋利而脆的质感。但他很快就觉得这种想法极其愚蠢,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将视线转向了更远处的那个青年。

 

……王霖白。秦步之努力在自己的大脑中搜刮着关于这个上校的记忆,但是没具体得出什么足够他分析的东西。他和王霖白甚至没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全军集合的情况下有打过几次照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流。王霖白本人也不是什么高调的人,全军表彰之类的东西几乎没有他,所以秦步之对王霖白的了解可以寥寥无几。……糟糕,他可能因为钟溟寒和他一个寝室而且还挺听他的话而有些过于大意了,有时候没有信息掌握在手里,现状就会令人有些不安。他必须掌握所有人的信息才可以放心地放任事态自己发展。

 

钟溟寒走到了王霖白的旁边,秦步之看到对方冲他的直属上司敬了个军礼,然后便很快地放下来,和王霖白进行了寥寥几句的交谈。两人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秦步之还没转开自己的视线对方就已经说完了,然后钟溟寒便去找了另一边的殷慕柏和他们海军的中将钟冥,但那离得太远,秦步之已经看不清晰,所以他转开了视线。

 

……弓照麻的妹妹和所有人都不站在一起。秦步之扫了一圈来葬礼的人,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他姑且稍微放松了一些,然后便很快地就被受害者家属吸引了注意力,他确实不太熟弓照麻,但是他的妹妹和他长得实在是有点不像,弓照麻有一头显眼的白发,而他的妹妹却有一头黑发,倔强地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站在棺椁旁,礼节而疏远地对每一位向他的哥哥的木棺献花的人微微点头致谢。秦步之觉得有一些沉重,他们军人见得死人太多了,以至于有的时候看到尸体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实感,好像他们每一位军人都只是一位在战场上履行自己的杀戮职责的机器。但是当他见到家属的时候,他还是会立刻从那种毫无人性的错觉中苏醒过来。无论是因为任务还是战争,秦步之不觉得他人有资格评判任何死亡是光荣或是高尚的——死去的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专属于他的一切从他消失的那一刻开始就完全从这世界上被抹去了,因为拥有属于自己的对那些事情或者物件的想法的人已经不见了。那位妹妹一定比他们这些和弓照麻并不熟识的军人更为了解弓照麻这个人,所以比他们更为清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是什么东西。生与死根本无法等价,逝去的人带走了经历与记忆,带走曾经的笑声和泪水,还有与他人联系的一切,但生者出生时,什么也没带来。

 

——“我操你妈!!!!”

 

就在秦步之看着弓照麻的妹妹对王霖白点了点头的时候,在葬礼的另一边传来了一声堪称暴怒的怒吼,然后是玻璃的破碎和木头的断裂声响,伴随着在其中夹杂的一声闷响和其他人深吸一口气的声音。在场的除了弓照麻的妹妹之外几乎全是军人,不至于为突然发生的事情而慌乱(秦步之甚至看到有几个人把军刀都掏出来了,赶在这种葬礼上来砸场的人不是胆子太肥就是脑子太瘦),但好奇却是经历无法抹去的,秦步之也往那个方向看去,惊异地发现骚动的原因是一个人打飞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正好撞在了室内角落的大型花瓶上,把花瓶撞了个粉碎。

 

这其实不至于能让秦步之惊异,真正令秦步之惊异的是,被打飞的人是张黎明。

 

而打飞他的人却谁都不认识。

 

看到不认识的人秦步之条件反射地看向了钟溟寒,他找了找很快就在殷慕柏的身边看到了他,对方看来和海军上将的沟通还没有结束,哪怕殷慕柏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但是有钟冥在旁边调解好像稍微好一些。钟溟寒也在看着那个骚乱中心,不过不出秦步之所料,钟溟寒确实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几乎所有人要么瞪着眼要么皱着眉看着那里的时候,只有钟溟寒轻轻抬起了一边的眉毛,安之若素地看着那个方向。

 

——堂堂一个上校在葬礼当场被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的人给锤飞简直是奇耻大辱,再加上葬礼本是一件肃穆的事情,发生这种无礼的事情实在是太超过了,各处都围绕着那中心开始议论纷纷,这对于受害者家属而言简直是极大的不敬和侮辱,秦步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刚准备呵止这件事,有人就比他先开口了。

 

“干什么呢!”殷慕柏堪称暴怒地拨开人群向前走去,经过秦步之的时候他甚至能看见对方那张英俊的脸上的青筋突起,一向会阻拦他的钟冥此时却没有动作,仅仅是抱着臂在原地和钟溟寒一起看着那个方向,“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受害人家属还站在这呢,你们他妈居然在这种场合给我打架?!都给我——”

 

“上将!”张黎明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大衣上扎满了碎玻璃渣,头上也有血慢慢流下来,但他反而把揍他的人一把护在身后,抹了抹头上的血冲殷慕柏低下了头,“我很抱歉!他是不小心误入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发现,刚刚我赶他出去和他起了冲突,他不知道这里是葬礼现场,所以才做出这种失礼的行为,是我的错,事后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所以请您不要惩罚他——”

 

“喂——”结果却是被偏袒的揍人的那家伙比殷慕柏还先发话了,他上去一把扯住了张黎明的手腕,“你丫——”

 

“现在您知道了这里是葬礼现场了。”张黎明却又立刻打断了对方的发言,回头望向了对方的方向,从秦步之的方向看不见张黎明的表情,但是这件事每一个步骤都很奇怪,奇怪到秦步之绝对知道那之中有鬼——

 

张黎明说的那种可能性自然存在,张黎明自己也并不是个恶人,所以会做出那样偏袒平民的行动也算合理——可很明显刚刚的一切情况都指向了这家伙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陌生人。秦步之总结了一下刚刚他所看到的一切,第一个奇怪的地方在于钟溟寒的表现,如果只是一个和张黎明素不相识的单纯的陌生人的话,钟溟寒就不应该是那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退一万步,就算那个陌生人他认识,那反而钟溟寒更应该吃惊于他认识的人突然给了也算是他上司的张黎明一拳。第二个奇怪的点就是他们互相的态度了,如果是普通人,听到上将这个称呼就要吓到腿软了,哪还能在对方面前扯着上校的手大放厥词。更何况,张黎明这个人确实虽然是军人,但是长得很明显是不好欺负的样子,长成钟溟寒那样或者晋江那样别人起冲突打一拳还有可能,和长成张黎明那样的人起了冲突你只会在心里祈祷不被对方打一拳。

 

结论,这个人是张黎明的熟人。而且是熟到一定程度的人,而且关系一定并不是坏的那方面,否则张黎明不会如此偏袒熟人……难道是好朋友吗?

 

“……”殷慕柏来回扫视了一下他们两人,总算是屈尊点了一下头,然后抬了抬下巴,“你该做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件事结束之后来找我。生衷晚那王八蛋不管我来管,我下属的葬礼上没人他妈的能坏规矩。”

 

“是。”张黎明敬了个礼,低着头往前走,所有人都知道他应当做什么,所以一齐给他让出了道路。

 

“……我很抱歉。”张黎明脱下了军帽,对着还站在自己哥哥的棺椁旁边站着的弓照麻的妹妹深鞠一躬,“在您兄长的葬礼这么悲痛的场合因为我的疏忽产生了这么失礼的事情,我对您表示最为诚挚的歉意,我不恳求您能原谅我,但至少希望您明白,我对您的兄长完全没有任何不敬之意,他是一位伟大的军人,向他致以最真诚的敬意。愿女皇保佑他的灵魂。”

 

“……没关系。”弓照麻的妹妹低着眼帘,好像对张黎明的道歉并不买账,她淡然地扫了一圈所有军人,对于这种情况毫不怯场,“所以我们能继续了吗?我不想我或我哥再为这场闹剧买单。”

 

……真是漂亮的气势。

 

秦步之挑起了眉毛,忍不住在心里称赞了一下,他有些惊讶于这位女孩子的魄力,面对几乎一整屋子的,所有都大概可以瞬间杀掉她的大男人,她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而且也并不是在倚仗她的哥哥因为任务而死这个事实,她只是单纯地有这个不为任何人所吓住的气势而已,秦步之不知道对方如果单对单地面对死亡的威胁是否还能这样,但身为一个大学生能做到这一点确实令人吃惊。

 

“很抱歉,女士。”殷慕柏转头走向弓照麻妹妹的方向,同样脱下帽子向对方深鞠一躬,他是这个屋子里官职最高的人,他的鞠躬代表了这所屋子里所有人的歉意,“在您如此悲痛的场合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是我管教下属不严。”

 

弓照麻的妹妹略微点了点头,就不再管这个事,葬礼上也恢复了刚刚的有些沉重的气氛,但秦步之可没法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张黎明最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好像有些多了点,晨会的时候被生衷晚一巴掌按进了讲台里,钟溟寒透露了那个正在搞事的人也是他,现在又好死不死的,在葬礼上也是张黎明出了幺蛾子,要是说张黎明没有问题秦步之就把他床上那个仓鼠抱枕给吃了。

 

所以他立刻盯紧了张黎明,对方低着头把那个戴着眼镜穿着随便的青年拽出了这个屋子,这点确实证实了他秦步之的推测,那个人不仅仅是张黎明的熟人,而且可能还是因为某些比较重要的原因找上张黎明的,要不然怎么可能关系好的人上来就给一拳。

 

——不过令秦步之非常在意的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对方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位置的。这个地方照理说除了弓照麻的亲人和来参加葬礼的军人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张黎明也没有告诉别人的理由,那么对方究竟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实在是令秦步之有些想不通,大概就算是张黎明的朋友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转头看了看安娜苏,安娜苏还坐在原地翻阅着她自己那个不知道写了什么的神秘小册子,殷慕柏正在和他的中将钟冥不知道说什么,而钟溟寒则是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拿着他的新的翻盖手机不知道在做什么,秦步之猜大概是在和他的几百号女友或者男友中的几个传简讯。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钟溟寒换了个新的翻盖手机——好吧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个年代了钟溟寒还总是用翻盖的手机,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钟溟寒总是用纸笔活现金一样。他像一个旧时代被创造的人偶,新时代没有他能用的发条。秦步之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真的很希望钟溟寒至少能表现出哪怕一点的人性,但是钟溟寒依旧没有。弓照麻怎么说也是跟着他从旧政府一直下来的老下属了,对方就这么一下消失在了人世上,钟溟寒还是依旧可以笑得如此淡然,好像只是来参加一场不那么重要的宴席。

 

但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秦步之和这位弓照麻实在是没有任何联系,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追悼的部分。他来参加葬礼已经尽了情分了,他们军人本身就是寡情的人,留得一具全尸已经是奢望,谁也不能要求更多。

 

所以秦步之默默地退至了墙边,顺着墙挪到了门口。他最后看了一眼整个房间里,将视线停在了钟溟寒的身上。

 

刚刚还在看着他那个翻盖手机的男人这时候已经不看他的手机了,反而是抬起头来望向了他,那双眼睛里的情感秦步之看不懂,他从没有看懂过,但至少——但至少他知道对方在看的是,不是王霖白也不是殷慕柏,这让他被埋藏在层层心底的可耻的某些小小私心无法控制地自己欣悦起来。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抓紧自己的左胸口,试图让它平静下来,但一直站在原地被钟溟寒挑着眉头看着好像并没有任何帮助,他绝望地松开手,转身走出离开这里的那道门。

 

 

 

 

 

 

 

秦步之会出去这件事他一点都不吃惊。和他同寝的这位长官脑子好使还很理智,但弱点也比较明显,心太软还有太理想化,他不知道了解了张黎明的事情之后对方是不是还会做出令他都有些意外的举动,但这件事并没有去思考的必要,反正时候到了命令自然会下来,他只需要照着命令去执行就行了,狗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智慧,他的脑子还是多余的。狗只需要忠诚。

 

钟溟寒低下头去,他的手机刚刚又震动了一下,他默默地翻开手机,发现是一条新讯息。来自一直和他传简讯的人,刚刚对方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出现了,钟溟寒看到对方的寥寥数字就知道这个等待是值得的。他点开那条简讯的提示,发现那是一条彩信,彩信的文字部分非常简洁,只有简单的已到两个字外带一个句号。但钟溟寒知道重要的并不是那条彩信的这几个字,而是那条彩信里带着的那个文件。

 

他往下按键,看到一个音频文件被放在最底下,他按动按键选择了下载,坐在原地默默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去到我的音乐里,打开仅此一条的音频,将手机的听筒搁在了耳边。

 

——然后他听到了他想听到的。

 

 

 

 

 

 

 

 

秦步之顺着走廊轻声地走,弓照麻的葬礼因为不应当被公众所知,所以被举办在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设施里,这里除了他们之外几乎空无一人,周围偶尔有些远足的人路过,不过并不碍事。但也就是因为有这些远足的人存在,刚刚张黎明的借口才不至于被殷慕柏一眼拆穿。虽然秦步之觉得敢于走到这里面也是一种勇气了,这里就连走廊都是年久失修的木质地板,踩上去有些微嘎吱的声响,为了防止被刚刚离开的张黎明另一位他不认识的陌生人听到他的脚步声,秦步之是竭尽全力放轻了步调。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刺耳,但是说是风吹动木板的声音也未尝不可。

 

虽然这里的地板让秦步之有些恼怒,但也不是全无好处。这里安静地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被这栋老房子隔绝到外界去了,所以里面如果有人在说话的话,声音的来源是非常容易找到的——更别说是争吵了。

 

“你他妈还要我说几遍?!”

 

秦步之刚走到附近就听到一声恼怒的爆喝,他知道自己找到了那两个人,所以立刻藏身在了墙后,竖起耳朵听着这场争吵。秦步之不是一个对别人的隐私会刨根问底的人,但是张黎明做的事实在是有些危险,危险到可能会完全将他牵连进去,先不提最近的状况很多了,生衷晚很明显已经发现了什么,而钟溟寒既然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如果更上级向钟溟寒问起来,秦步之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钟溟寒会知无不言。在这种情况下将他们所有人都看作是张黎明的同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秦步之至少想要弄清楚对方到底在搞什么,以及搞这些事的理由,他和张黎明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是也绝对称不上短,张黎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清楚。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你他妈明明知道那个老疯子已经发现了你还待在这里?!你做这些狗屎蠢事他就会高兴了吗?!”还是刚刚那个声音在怒吼,秦步之目前还没听到张黎明的声音,但他知道张黎明一定在那里,“我再说一遍,你自己他妈的从那里给老子滚出来或者是老子自己想办法把你弄出来,你自己做决定。”

 

“我是绝对不会后悔的。”接踵而至的就是张黎明的声音,秦步之又往墙的方向贴了一点,以让自己能够听得更加清晰,“更不会从这里离开,你知道我从原来的身份走到这一步有多困难吧。我绝对不会放弃我所坚持的一切,这个狗逼玩意是绝对不可能没有问题的,再等等,等到我发现的时候,我绝对会——”

 

“我他妈再说一遍,没有人希望你这么做!”那个声音打断了张黎明,听起来比张黎明更加年轻,可能和他秦步之是差不多年龄的青年人,“你以为我不恨吗,那他妈的狗屎的一切,那令我痛得他妈想自杀的那一天,你觉得我会忘吗?!但那不是你做这些狗屁事情的理由你给老子清醒一点!他已经没了,但是我和你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张黎明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的语调压低了,里面塞满了令秦步之听了都有些沉郁的情感,“但是我是不可能停下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我们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你敢相信吗?”

 

……这是在讲什么事情?秦步之皱起了眉头,他目前没什么头绪,听起来就像是因为什么悲剧发生了,所以张黎明才加入的军队。张黎明确实是新政府提拔到上校的没有错,但他本来就是旧政府的人啊,虽然秦步之当上上校不久,实在不是很清楚张黎明在旧政府做的都是些什么工作,但是确实可以说是旧政府的人没错——可是那所谓的原来的身份指的又是什么?秦步之知道张黎明在旧政府彻底被新政府整垮台之后是在赌场做生意的,难道指的就是赌场老板的身份吗?那确实是违法行为没错——

 

从赌场老板到陆军上校,这确实是一项令人惊叹的了不起的成就。秦步之都难以想象对方是怎么上来的。张黎明确实曾给旧政府做过一些事,但是他很快就不为旧政府卖命成为了自由人也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原来的政府人员回到腌臜小巷里生活,很快又从腌臜小巷里应征入伍,然后迅速窜到了上校的位置,这简直不是人能达到的事。秦步之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个男人抱有如此之大的执念。

 

“我他妈知道啊!”对方又是一声爆喝,吓了秦步之一跳,这位张黎明的朋友实在是有些情绪过剩,大喊大叫的很是吓人,张黎明说话又是不咸不淡地意外平静,秦步之被弄得有些糊涂了,他也搞不清楚让张黎明应征入伍的事情到底是严重还是不严重,“可是你他妈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开什么玩笑……没有了他……我就只剩你了啊…………”

 

声音从一开始的暴躁越来越弱,直到彻底地湮灭下去,像在空中突然消失的肥皂泡。秦步之惊愕地从这一句话中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悲伤,说这句话的人是全心全意地在担忧着张黎明出事的,而这么强烈而又深情的情感,不是任何一对友人会拥有的——

 

……是……?

 

不对不对不对。张黎明明明是有过恋人的,而且毫无疑问已经是确凿地病死了——难道是新的恋人?可是感觉也不对劲,一切都他妈乱套了。秦步之恼怒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情这事他也不能算完全不懂,他怎么说也是有暗恋的人的,但张黎明这个情况他是实在看不透,这两个人好像关系比朋友密切很多,但是又好像还有一个,那个在他们的对话中所提到的,所谓的“他”。那个人好像与他们的关系也一样亲密,难道他们是三人的感情关系?可是三人的感情关系不一般都是三角恋或者是——等等,这好像并不是秦步之想要知道的事情,这一切又和张黎明进新政府的军队他妈的有什么关系?!

 

不行。不知道具体的事情经过他还是不能好好分析。理不出头绪,没有任何线索,秦步之的分析到此为止了,他只能选择继续听下去以获得更多的信息。

 

“……我真的很抱歉让你有这种感受,左瑛。”然后又是张黎明的声音,他的声音里也压抑着痛苦,但是更多的还是一种坚定,秦步之还没能完全地得出对方的感情和想法,张黎明又突然语锋一转,声音陡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但是你,姓秦的,你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秦步之微微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发现张黎明正抽着烟站在他的身侧,双眼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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