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Chapter.2 绒与铁

绒与铁
 
  
 
 “呼呼呼……”钟溟寒把嘴里的烟拿出来,低低地笑了几声,秦步之看着对方吐出一个烟圈,觉得这种情况有些魔幻。他正和他八百年见不到一次的室友坐在寝室楼底下说话。现在是还在下雪的寒冷冬季,他们居然坐在宿舍楼后门聊天,“长官您找了我那么久啊,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该怎么补偿您呢?”说完他把烟夹在手上,将脸埋在膝盖上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秦步之,眼睛倒是弯弯的,里面盛满未竟的笑意。

 

“说了在公共场合别叫我长官。”秦步之叹了一口气,挪开了视线,长时间注视钟溟寒对心脏不好,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经验,“你知道规定的。”

 

——虽然确实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秦步之知道,也存在一部分私人原因。钟溟寒没有一次漏掉过叫他长官,这让他说实话有一点害怕,就连乖巧听话的任应云也没有到每次见面必喊长官的地步。他们到了学校的军官都多半有点被学府的气氛给影响了,年轻人的生活感觉也不知不觉感染了他们,晋江尤为明显,现在和谁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军级的上下完完全全被他抛到了脑后去。

 

但这种情况下,钟溟寒也一次都没有忘记过他们之间的军级关系,虽然他平常看起来非常随性,在学生中人气很高,但他才是在心中把他妈的军令铁则记得最清楚的人——

 

“是,长官。”钟溟寒又吸了一口烟,毫不走心地答应道,秦步之怀疑对方根本没往心里去,紧接着钟溟寒在旁边的台阶上弹了弹烟灰,再次开口,“所以您有什么吩咐?我立刻着手去做。”

 

“就是想问你点事……”秦步之知道钟溟寒在看自己,每次和他说话的时候,钟溟寒都是一直看着他的,但是他却不想和对方对视,他只是看了看脚底的水泥台阶,在他脚下的那块已经开了条缝隙,里面长出了一株草,送外卖的从后门外面飞驰过去,看到有两个人坐在这还掏出手机看了眼地址,发现不是这栋楼后继续往前骑,“首先,你知道晋江的女神是谁吗?”

 

“美院的夏韵。”钟溟寒卖晋江卖得毫无心理障碍,稍微思考了一下就说了出来,秦步之毫不吃惊对方这种能脱口而出的能力,知道这点事情对于钟溟寒来说屁事都不算,但是对方能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知道地一清二楚还是有点诡异,“一米七二,校花候选人之一,性格高傲,三围是……”

 

“等等这方面的情报不需要知道!”秦步之立刻打断对方,然而钟溟寒只是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看起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秦步之对这个反应那么大。说实话提到三围两个字秦步之脸就红了,再往下听大概就更不好了,“是我错了,不该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不要这么说。”钟溟寒又笑了,他把烟按灭在楼梯上,把烟头随手一甩,甩进了远处的垃圾桶里,“您应该明白您说什么都是正确的,不要对狗道歉。”

 

“闭嘴。”秦步之长吐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心里的愤怒,钟溟寒能在三句话之内把他讲怒的能力果然还健在,所以他决定干脆无视这个家伙,直接往下问,“……除此之外,最近有什么事发生吗?”

 

钟溟寒又点燃一根烟,将烟拿在右手上,避免处在虽然在上风口但是靠在他的左手边的秦步之被烟呛到。秦步之看他没有说话,皱着眉看了看他,发现钟溟寒正沉默不语地看着马路对面,吐出了一个烟圈。

 

“……您指什么?”过了一会儿钟溟寒才开口。这引起了秦步之的警觉,钟溟寒确实对上级的问题有问必答,但是对于抽象的问题往往也有自己极大的考量,这个状态很明显就是这家伙确实知道什么事情,“食堂的土豆烧鸡换厨师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秦步之对于钟溟寒装傻的拙劣能力服了,“生上将今天来了,是否是有什么原因的?如果是你……”

 

“暴乱。”钟溟寒说,几乎是立刻就对秦步之的疑问作出了回答。这点又在秦步之的脑海里鸣响了警钟,看来钟溟寒对这件事毫不避讳,那么刚刚令他沉默的事情又是什么?秦步之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事情比生衷晚都亲自视察还大的事了,他看着钟溟寒弹了弹烟灰,对方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完完全全消失在脸上,“学生中有人被挑拨了,他们正在策划下一次的支持旧政府的游行,虽然现在势力还很渺小,不过这样下去,前一段时间的大型伤亡事件还会爆发。”

 

“是谁挑拨的?”秦步之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挑拨的人抱着什么居心,无论如何这种旧政府的游行都肯定是没有成效的,最终的结果也无非是被新政府镇压,新政府收编他们这些旧政府的将帅无非一是因为他们在立权初期确实缺人手,再加上旧政府的高压政策也让军人和人民苦不堪言,所以收编得非常容易,二也是为了让人民觉得他们不计前嫌,簇拥他们新政府为最人性的政权,再回到旧政府那种统治无非是本末倒置——难道是有人想送学生去死?

 

“很抱歉,步之,那是我无权泄露的事情。”钟溟寒闭上眼睛,又吐了一口烟。秦步之给他突然的称呼吓了个人仰马翻,差点没直接口吃,他几乎要结巴地想问钟溟寒为什么那么喊他,才想起来就在几分钟前是他本人让钟溟寒不要在公共场合喊他长官的,偏偏钟溟寒天生就只是长着一张格外年轻的脸,虽然表面上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大学生实际上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叫他一个二十五的秦哥确实有点怪异——但再怎么说也不能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吧?秦步之绝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都开始怀疑对方是故意的了,但是钟溟寒没有笑,他在牵扯到任务汇报或者是非迎合性的任务的时候都极端冷淡且尽职,和他平常笑得暖烘烘的屁样毫无关系。

 

——但是无权泄露。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泄露了,钟溟寒不可能不知道。他对秦步之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知无不言,钟溟寒对于旧政府遗留下的上校及以上军阶的人往往都绝对忠诚,但是有时外力所迫,他也不会把所有他知道的都一股脑说出来。

 

既然无权泄露,就说明这位煽动他人游行的人并不是泛泛之辈,应当是一位军官,而且比钟溟寒的“中校”地位要高。从钟溟寒的态度来看还暂且分辨不出来对方是否是旧政府残留下来的人,但是这些情报也足够了。本当在这个学校里比钟溟寒的地位还要高的只有他和张黎明两位陆军上校、安娜苏一名陆军中将以及生衷晚一名陆军上将。但是生衷晚和安娜苏并不在学校里,而他没有做这些事他是最清楚的,所以——

 

是张黎明。

 

见鬼了。秦步之有些头疼地想,他看生衷晚对待张黎明的态度大概是知道对方在搞事的,但是他不知道对方居然干的是这种事。张黎明是新政府就职之后才上任的上校,本身的履历平平,秦步之通过自己调查,再加上从钟溟寒那里问了些,拼凑起来的故事还算是乏善可陈,除了曾经当过赌场的老板之外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精力,他曾经有个恋人没错,但也是普通的病死,秦步之看不出来什么他会做这种事的理由。张黎明看起来也并不像是一个随意践踏他人性命的人,所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此之外呢?”为了保险,秦步之还是多问了一句,钟溟寒说了这是理由,秦步之也觉得生衷晚确实会因为这个原因特地来一趟,但是万一还有别的也说不好,他不问钟溟寒肯定是不会主动汇报的。

 

“除此之外?”钟溟寒皱了皱眉头,这张脸在这时候冰冷地像是毫无感情,“您指的是什么?”

 

“……所有事。”秦步之本想再问一次是否有其他的原因导致了生衷晚来这里一趟,但他突然想起刚刚钟溟寒意义不明的沉默。他很想从对方那里挖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居然能让知无不言的钟溟寒沉默,毕竟这种事实在是堪称罕见。

 

“您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吧。”他垂下眼睛,像一台即将待机的机器。秦步之为对方这种由内而外能让自己感受到这种气息的能力感到胆寒,就连他也没有办法对钟溟寒那宛如机械的生活方式目若无睹。

 

“……我没有。”秦步之否认道,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怀疑他。哪怕他确实在怀疑钟溟寒。

 

钟溟寒把第二根烟再一次在台阶上按灭,低头笑了两声。他又变回了那勾着嘴角无往不利的白马王子,然后他拍了拍裤子站了起来。

 

“那我先告辞了,夜晚风寒,您注意安全。”钟溟寒把自己的围巾裹好,冲秦步之挥了挥手,秦步之觉得自己胸腔里有点不好受,虽然他确实让钟溟寒不要喊自己长官,也确实不喜欢对方把军阶分如此明确,但完全依靠他的命令行事形成如此虚假的和平相处反而起到了相反的讽刺效果。

 

秦步之长叹一口气,他突然感觉有些冷。

 

这位上校抬头望去,发现又下雪了。

 

 

 

 

 

  

  

 

 

 

 

“——哥。”

 

好像有人在喊他。

 

“——哥。”

 

并不是他的错觉,确确实实有人在喊他,而且这个声音令他相当熟悉,是他永远也不会遗忘的声音,也是他曾发过誓绝对要保护好的人的声音——

 

“哥!!!”

 

结果他给一声暴怒的叫喊给吸引了注意力。弓照麻往树后望去,发现六岁的弓照衣正插着腰站在那里,还嘟着嘴,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小衣?!”他连滚带爬地从树后爬出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也缩水了,他还有着稚童的声音和身体的大小,好像一切都回到了过去。甚至是这个场景都非常眼熟,多半是他在做梦,但哪怕他意识到了,他也没有任何想要醒来的意思,和他的妹妹待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最快乐的时间,这在他的生活中从来都不曾变过。

 

“你又——藏在这里!”弓照衣几步踏过来揪住他的耳朵,“快点回去啦,不然爸爸又要打你了——”

 

“痛痛痛痛小衣别扭了两边耳朵要不一样大了啊啊啊啊——”他惨叫着被他的妹妹从地上提起来,抹了抹眼角被痛出来的眼泪冲自己的妹妹求饶,“先放开我好不好呀小衣,我绝对会跟你走的不会跑的相信我好不啦——”

 

“哼……”弓照衣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哥哥,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自己挠着白头发的兄长,“哥哥,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啊?”

 

“别提那些了嘛,小衣。”弓照麻打着哈哈凑到弓照衣的身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纸袋,笑着塞进他妹妹的怀里。弓照衣怀疑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弓照麻,挑起了眉头。

 

“这次又是什么?”弓照衣问,打开袋子一看,发现是一袋板栗。

 

“饿了吧?”他哈哈地笑着揉了揉自己最爱的妹妹的脑袋,吹了口口哨,“我知道那个王八蛋肯定不会给你吃的,所以我给你——内乱闹了那么久了,妈妈也跑了,王八蛋除了喝酒和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

 

“哥哥又是偷的吧?”弓照衣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纸袋子,低声说。

 

“……嗯。”他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无法在妹妹面前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还太小,没有足够的能力赚取能让他妹妹吃饱的钱,他也不想让他的妹妹吃这些以不干不净的途径得来的食物,但是如果没有东西吃就会饿死,内乱的战火已经点燃了整个国家,为了让妹妹好好生活下去,如果要做坏人就让他做就可以了。

 

“哥哥……”他的幼小的妹妹轻轻说。

 

“生活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呢?”

 

她问。

 

弓照麻从梦中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觉得自己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却又觉得这种感觉延续到了现在。他长吐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就在室外的桌椅上睡着了。他看了看手机,发现两分钟前才收到一条短消息。是来自他的妹妹弓照衣的,她知道她的哥哥参军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哥哥突然到他们学校当学生,他说是海军放军假来作为军人跟班学习,他不知道他的妹妹是否真的相信他——说到底,他不得不来这个学校做潜入工作的时候他还是非常忐忑的,这种忐忑的心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好转。照理说学校的潜入工作应当是全权交由陆军负责,他一位海军少校不得不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的中校恐水。

 

所以他不得不被随中校发配到这个学校作潜入工作。

 

钟溟寒身为一个海军中校居然恐水这件事早就被空军的人嘲笑一百万次了,弓照麻觉得这确实有点胡闹,但也没什么嘲笑他的心情,陆军和海军都不觉得这有任何值得笑的地方,他们联合作战过,上过同一个战场的人才知道钟溟寒到底有多可怕。别的将校一般都不会直接上一线作战,但钟溟寒不是,他身为一名中校居然旁若无人地直接杀在前线,冲得比他妈列兵还前,每门武器都相当精通的他用一把匕首就能杀光整个前线的人,这个战斗力再配上他从军的资历,远不应当是一位中校,他的可怕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位海军和陆军列兵的心里,没有人敢用他的军职来嘲笑他。

 

但他除了恐水之外还有一个缺陷。弓照麻紧张地思索着,他的上司没有野心。身为潜伏任务的唯一一小只海军,弓照麻实在无法不去担心他们的处境,更何况他也是一直跟着钟溟寒的旧政府的残党。这里虽然还算没有战火,但也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如果军队内部要互相吞并,第一个被吃掉的就会是他们形单影只的海军,他可不能死,他还有个妹妹要养活,他的妹妹也不能就这么失去他——弓照衣性格太过耿直,弓照麻很担心她。

 

所以他必须把钟溟寒先拉下马,等他当上中校就可以申请回归海军。后来的事后来再说,海军上校都是新政府任命的,一个漆生津一个王霖白,只有漆生津不太好对付,但还好那不是他们的直属上校。

 

他低下头看了看短信,弓照衣和他说她今天要待在实验室绘制工程图所以不和他一起吃饭,他有点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安感,他不知道这种不安具体从何而来,但是今天他身边的很多事都脱离了平常的轨迹——他们的老师堵车所以上午的课取消了,食堂一楼突然关闭,平常回宿舍的道路突然施工,现在就连他的妹妹也不和他一起吃饭——

 

实在是令人有些担忧。

 

结果就在这令他心乱如麻的时候偏偏还有人给他打电话,他有些烦躁地接起电话,听见对面的油腻声音。

 

“弓少校。”对面说。弓照麻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这时候会有高官打电话给他,他确实为了政治地位和不少高官勾结了起来,但今天收到这么一通电话还是让他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今天好像并不能说什么是什么好日子,他只希望对方是来和他问个好的。

 

“您好,杜副校长。”弓照麻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成熟一些,让自己听起来至少不那么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傻子,“请问您这时候打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校长与生衷晚直接接触,从他那条路走肯定是行不通的,必须从别的角度开始找方法。距离校长最近但是又离生衷晚很远的只有副校长了,弓照麻没有愚蠢到直接接触三位副校长,他从其中的一位开始动手脚,现在这位副校长有些松动,不多久大概就会往他这里倒戈,这样也算是个好消息,比起冒极大的风险,不如先稍微谨慎些行动比较好。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找您啦。”对方打着马虎眼。弓照麻知道对方肯定是求他做什么事,他现在没什么时间和心情帮他们做事,但是对方毕竟与他的未来息息相关,他还不得不供着对方讲话,“您之前和我说的,把我引荐给上将的事——?”

 

“我在安排。”弓照麻说谎道,“但是您记得我们的交易吧?顺序的先后我想您应该是明白的。”

 

“那当然了,绝对全力推举您上位——”对面阿谀奉承的虚假声音令弓照麻有点作呕,但这是他选择的这条路上必经的过程,他只能默默地忍下来,“哎呀,少校,下次我介绍一个人给您认识,他的技术可是一流的,绝对能让您满意的——”

 

“什么?”弓照麻皱起眉头,他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话题,但是他不懂对方为什么突然和他说这个,从没有人说过性方面的贿赂可以让他高兴,他立刻翻了个白眼,对对方充斥着性的脑回路感到恶心。

 

“主要是他还长了张好脸蛋。”对面意犹未尽一般地咂了咂嘴,“好久没见到这么听话的学生了,现在的学生要么就反抗要么就哭,真是没点素养,我遇到了一个极品啊,少校您对男学生感兴趣吗?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一种享受哦,特别是他有一双漂亮的紫红色眼睛——”

 

“——”弓照麻耐心地忍受了一大半对方恶心的话,却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紫红色不是什么常见的瞳色,就弓照麻所知也只有一位拥有这种眼睛的人,而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又恰恰好好是能干得出来刚刚这家伙说的所有事的家伙。

 

——而那也是弓照麻最不想见到的人。

 

“等等等等,你说他眼睛是什么颜色?!”弓照麻立刻打断对方的话,问道,“他是什么颜色头发?!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紫红色啊少校,难道您认识吗?”对方有点遗憾一样啧了一声,继续说道,“黑色头发,名字我记得是钟——钟什么来着?”

 

钟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弓照麻绝望地挂断了对方的对话,完全不管不顾对方是否恼怒于突然被打断电话。一时之间一切东西几乎都是没有意义的了,他死定了。黑色头发,紫红色眼睛,姓钟,他认识那么多人,所有人里只存在一个人符合这些所有条件。对方虽然是一个副校长,但是接触他们将帅的只有校长本人,对方认识了他这位少校自然会四处吹嘘——更别说是和所谓炮友了,在弱势者面前展示自己的强大之处,正如同孔雀开屏犀牛斗角,是自然界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人类中也不例外。

 

——如果那个人知道了他的事情,他绝对没有任何存活的余地,先不论他是不是想要把对方拉下马,政府严令禁止泄露自己的军帅身份,光他为了往上爬而泄露了自己的少校身份就已经是一件违反军规的极度严重的事情了,而没有人比他这位直属下属更明白对方对违反军官的军人的看法了。

 

他死定了。

 

弓照麻绝望地打开手机,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他一边紧张地祈祷对方可以晚点找上自己,一边在脑中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该对自己妹妹弓照衣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看起来才不会被怀疑要出事了,他不想让妹妹担心,但如果他人都没了好像也不是什么担心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小弓啊。”

 

死神来了。

 

弓照麻颤抖着转过身去。一个穿着大衣的身影正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副令无数少女和男人都为之心动的笑容在弓照麻看来只是死神镰刀的弧度。水汽随着对方的呼吸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在空中抹出一道水痕,他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飚出来了,但对方只是神态自若地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歪了歪脑袋。

 

“刚刚在和谁说话呢?”

 

“——也让我知道吧?”

 

 

 

 

 

  

  

 

 

 

 

 

 

灯熄灭了。

 

弓照麻想。

 

月亮升起来了。

 

树林在月光下在地上投出自己狞笑的内在,黑影翩翩起舞,抓住了我的脚踝。

 

“中……中校。”他结巴着说出口,看着钟溟寒低头碾着自己的鞋尖。他的上司今天穿了一双便宜的板鞋,看起来确实年轻极了,到学校来做潜入工作这件事就像是为钟溟寒量身定做的一样。

 

“嗯。”钟溟寒点了点头,算是和弓照麻打招呼了。然后他抬了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弓照麻的方向,“在公共场合别叫我中校。”

 

“是。”弓照麻原地一个收足,不自觉地就站成了军姿。

 

“这么紧张干什么?”钟溟寒低低地笑了一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了。弓照麻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从钟溟寒的手上逃走的能力,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他已经为了活下来付出那么多努力了,他绝对不会让这种努力突然付之一炬,“就像我要吃了你一样。”

 

……有点奇怪。弓照麻在一片混乱中还在进行一些无谓的分析,钟溟寒看起来是不是轻松了一点?他知道钟溟寒平常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白马王子模样,可是在牵扯到政府和军队的时候对方都冷地像一块千年寒冰。但现在对方好像并不在意一切,只是像稀松平常地和他打招呼,他昨天早上才在晨会上见过钟溟寒,那时候的对方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难道是他吓自己了?钟溟寒其实并不知道他的事情,那个副校长也没有向他的炮友炫耀他认识一位少校?这位年轻的少校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往后退的心情,不知道最好,但是对方如果是知道的也不能怂,他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怂,不然就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钟溟寒穿着牛仔裤和并不好跑步的板鞋,身上还穿着一件一看就令人觉得累赘的大衣,而他穿着运动裤和球鞋还有卫衣,要比身上的衣服谁更适合跑的话那绝对是他没有错。

 

“没有这回事,中……钟哥。”他压平了自己的声音,尽量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恐惧。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吧,小弓。”钟溟寒在旁边的花坛边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对方的手机在响,但是钟溟寒看都没看一下,他把他那个老旧的翻盖手机从口袋里翻出来,直接在手上一个用劲把手机捏碎了,准确地在那堆粉末和残渣里抓到了手机里的电话卡,甩了甩手放进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不好意思,电话太吵了,打扰我们俩说话了,我们继续。”

 

只能赌一把了。弓照麻咬紧牙关,故作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容,“您在说什么呢,钟哥?难道不是碰巧吗?您来找我能因为什么?”

 

“……说起来啊,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你好像还没回答我?”钟溟寒把腿翘起来了。弓照麻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自己的胸腔里迸出来了,毫无疑问这再次增大了一点他逃跑的机会,从坐下开始,钟溟寒都在不停地自己把自己能追逐他的起跑需要的时间给加长,他的速度和耐力都是顶尖,如果一开始能与钟溟寒拉长距离,那么应该至少可以从钟溟寒的手上逃掉,剩下的事之后再说,钟溟寒不至于为了弄他还搞个包抄,对方一直是个独行侠,“就……你在和谁打电话那个?”钟溟寒比划了一下,勾着嘴角看着他,弯了弯没有感情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他的反问。弓照麻心想,钟溟寒是真的觉得他知道对方来找自己的理由。可是除了这个足以戕害他的性命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其他头绪了。

 

“和妹妹。”他说谎道。钟溟寒眯了眯眼睛,好像在一瞬间看透了他的谎言,但是他又一言不发,弓照麻实在是不知道对方想干嘛,“您知道的,我的妹妹也在这所学校里——”

 

“是妹妹啊。”钟溟寒带着笑意说道,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烟盒,随便弹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擦了擦就点燃了,“要不要我替你问声好?”

 

“替……?”弓照麻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他以为钟溟寒的意思是替对方问号,但等他的大脑慢慢反应过来对方到底说的是什么之后,恐惧像毒蛇一样攀附上了他的后背,冷血动物的冰凉滑腻的质感完完整整地缠住了他。

 

“我都知道了。”钟溟寒从花坛上慢慢站了起来,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吐了个爱心形状的烟圈,“所以——”

 

弓照麻没听到后半句话。

 

从他看到钟溟寒坐在花坛旁边时脚微微动了一下的那一瞬间他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如同战鼓一样擂动,风像刮动军旗一样在他的耳边鼓动。肾上腺素疯狂地刺激着他逃跑,灯亮了,照得他可以逃跑的地方一片光芒,使他无所遁形。他按照他刚刚才在脑内计划了无数次的路线狂奔而去,身边的景色被彻彻底底拉成意义不明的线条,但他已经没有任何经历去理睬他到底是否真实地跑过每个地方了。

 

他这时不是少校,不是哥哥,甚至不能说是人类,他只是一只拼尽全力逃离捕猎者口下的猎物,而四周每一寸婆娑的黑影都是正在追捕他的猎手,他近乎无所遁形,但他依旧爆发出了他每一寸肌肉的力气。他锻炼了多年的水准,在素质测试时名列前茅的成绩,全都不是为了什么荣誉而产生的,他肯定地认为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这一瞬间,他逃离钟溟寒可怖的魔爪的这一瞬间。

 

突然闪了一下的路灯吓了他一大跳,使他条件反射地停了下来,他停下来后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行为,在钟溟寒的追捕之下任何一秒都不能大意,只要稍微停一下就可能被身后的身影追到,然后毫无声息地瞬间在此黑暗无人的静谧深夜毙命。

 

——并没有人追来。弓照麻快速地判断道,他立刻再次准备拔腿狂奔——难道是他刚刚因为太过害怕发挥出了自己的火场怪力,以至于钟溟寒没有追上他吗?他气喘吁吁地用并不十分清明的判断力这么胡乱地思索着,迈开了步子。

 

“你已经破了你的记录了,小弓,不用再跑了。”

 

他听到了死神的低低笑声。

 

恐惧瞬间使他无法动弹。

 

他没有听到对方靠近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对方喘着粗气的声音,他在这里的停留连两秒都不到,他也确实发挥了他全部的速度去逃命

 

——但就在他在这里停住的那一瞬间,钟溟寒就已经在这里了。

 

——他在弓照麻到的那一瞬间,就追到了他在的地方。

 

弓照麻僵硬地转动着他的脖子,试图找到他的猎手到底隐藏在哪个地方,但他在哪里都看不见他的上司,他像幽灵一样不见踪影。

 

“真不跑了?”

 

又是一声低哑的笑声传来。钟溟寒的笑声非常有磁性,放在平常,普通人听来一定觉得可以将其称为天籁之音,但是在弓照麻听来却比任何警铃都振聋发聩,他顺着声音的来源慢慢地抬起他的头颅,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颈椎因为紧张而发出的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钟溟寒在路灯上蹲着。

 

弓照麻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绝望地跌坐在了地上,他感受不到任何突然摔下去的疼痛。视线开始模糊,昏黄的光在钟溟寒的身体周围的黑影将对方的身体拉长在压缩,整个世界变得光怪陆离,声音发不出来,嘴唇抖得发麻,喉咙里像被捅了一刀一般疼痛。

 

恐惧。

 

钟溟寒的大衣像垂下来的燕尾。他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轻轻地垂在路灯顶上。可能是因为在那一瞬间对方的速度过快,弓照麻甚至都能看见烟头中才被点燃不久的火星燃烧得更加炽烈,白烟像灵魂一样往上飘去。

 

“狗不好好给主子看门。”钟溟寒冷笑一声,从路灯上轻轻一跃而下,他着地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剧烈的声响,只有轻轻的嚓一声,就像什么纸张被刮到了地上,但弓照麻只听见死亡的号角由远及近被凌厉地吹响。他绝望地看着钟溟寒的脸,发现这时对方的脸上已然毫无笑意,紫红色的眼睛像在看砧板上的猪肉一样,里面塞满了冰冷的杀意,“是要被直接放倒的。”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弓照麻垂死挣扎一般地大喊,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从眼眶里喷涌而出,“我一定不能——”

 

“声音太大了。”然而钟溟寒连听他的死前挣扎的心情都没有,弓照麻连对方怎么到他面前的都没看清楚,钟溟寒却已经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嘴,虎口死死地将嘴给封住,他挣扎着想说话,却发现他连合都合不上,“你一定不能死,因为你必须得养弓照衣,对么?”

 

他死死地盯着钟溟寒,为自己与他的实力差距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钟溟寒果然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做一个他妈的中校,弓照麻绝望地试图咬对方,却发现毫无痛感一样地只是冷漠地盯着他,手都丝毫没有冲动。

 

“——那么你告诉我。”

 

钟溟寒又笑了。令他不寒而栗。

 

——为什么弓照衣一定不能死呢?

 

弓照麻听到自己的大脑轰地一声炸响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家伙想——

 

他猛烈地挣扎起来,对方要杀自己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动他妹妹,他一直活到现在,不就是因为那一句——

 

“生活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呢?”

 

他再次听到那句稚嫩的话语,它们像荆棘一样缠住他的每一寸思想,他试图动用一切方法从钟溟寒的钳制下挣脱,但一切都绝望地是徒劳无功。

 

“放心吧。”钟溟寒勾起了嘴角,因为逆着光表情毫不真切,但弓照麻能看见他的紫红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我很擅长处理尸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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